“帆哥,泰达公寓。”陈虎伸手指了指,说道。
程千帆架起望远镜看。
这是一个有些年头的老公寓了,斑驳的墙壁上爬满了绿植,泰达公寓的匾额左上方有两个弹孔。
他想起了这两枚弹孔的来历,民国二十五年的时候,巡捕房捉拿一個江洋大盗,在此地发生过枪战。
两人现在已经来到徐家汇路,就在泰达公寓斜对面的一处石库门民居的二楼,为了避免引起泰达公寓内之人的注意,他们是从民居的后门进入的。
有人从公寓楼梯走廊出来了。
程千帆看过去,这是一个戴着礼帽,手中拎着文明棍的中年男子。
“这个人是月蓝桥小学的美术老师。”陈虎说道。
程千帆微微颔首。
月蓝桥小学就在徐家汇路,学校的老师租住在泰达公寓,这看起来是合理的。
如此,陆陆续续有人进出,程千帆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所谓‘异常’,想要单单凭借远处监视看几眼就确认某个人有问题,这是非常困难的,程千帆也并未指望自己有火眼金睛一定能够发现敌踪。
此行是有碰运气的成分的,最值得期待的情况就是——
暗中跟踪监视他的这些人中,有熟面孔。
当然,这种运气是可遇不可求的。
……
“谭老板,我们的运气不错。”正在驾车的邵明奎突然高兴的说道。
程续源顺着邵明奎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脖子上挂着照相机,手中拎着一瓶汽水,正同一个烫了头发的漂亮女子谈笑着。
旁边不远处就是国泰电影院,很显然,这对男女是准备去看电影的。
“不要轻举妄动,车子不要停。”程续源说道,“想办法找个人将姚甄选叫过来。”
姚甄选是上海区电讯科副科长。
上海区总机关有两部电台,一部掌握在电讯科科长桂倩手里,这部电台主要负责同重庆总部联络,另外一部低功率电台掌握在姚甄选手里,主要是负责和周边联络。
姚甄选心情相当不错,他对这个交往一个月的女伴很满意,不仅仅是长的漂亮,最重要的是乖巧听话,比留在重庆的河东狮好一百倍。
特别是当他向姑娘慷慨演讲抗日思想,宣传要以一腔热血为抗日出一份力的时候,姑娘的眼眸中的崇拜目光令他十分享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过来了,“先生,太太,买一枝花吧。”
姑娘被这一声‘太太’喊得羞红了脸,姚甄选则是哈哈大笑。
他高兴的拿了一支鲜花,弯腰付钱给矮个子的小姑娘的时候,小姑娘在他的耳边说了句话。
姚甄选心中咯噔一下,面上还算平静,他将鲜花献给佳人,又不动神色的将手中的汽水瓶子递给了姑娘,“盼盼,我去买些零嘴,你在这里等我。”
几分钟后,姚甄选顺着卖花小姑娘所指,就找到了马路斜对面的一辆小汽车,拉开车门就看到了车子里的程续源和邵明奎,他惊讶不已,“谭老板,你们也是来看电影的?”
然后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这一看就像是出事了的架势啊。
程续源面沉似水,他早就知道姚甄选性好渔色,尤其此人颇为俊逸,又擅花言巧嘴,惯会哄女孩子开心,故而姚甄选在上海滩这花花世界可谓是如鱼得水。
上海区区长郑利君也曾经批评过姚甄选,不过,姚甄选也有理由啊,他说自己是为国家选拔有志抗日的爱国青年。
事实上,姚甄选这话也并非是借口,经过姚甄选的推荐,上海区的初步考核培训,已经有多名爱国女学生被军统吸收为内勤人员。
饶是如此,以前不觉得有什么,此时此刻,看到姚甄选和姑娘大摇大摆的看电影,程续源还是皱眉不已。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
“出事了。”程续源沉声说道,“七十六号诱捕车璐旺,为巡捕撞破,幸免落入日寇之手,现在日本人干脆公开进入租界抓人了。”
“什么?”姚甄选大惊,他表情严肃说道,“需要我做什么?”
“我们现在正在紧急通知没有安装电话的单位撤离。”程续源郑重说道,“你的任务是带领电讯科转移,电台和密码本一定要保护好。”
“我这就回单位。”姚甄选说道。
“不用,电讯科那边已经电话通知他们撤离了。”程续源说道,“你即刻去福熙区同他们汇合。”
“好。”姚甄选点点头,“我这就过去,形势严峻,二位多多保重。”
“保重。”
看着姚甄选急匆匆离开,程续源看了看腕表时间,赶紧催促邵明奎,“快,我们去西奘路。”
他们已经通知了四处内勤单位撤离了,加上此前电话通知的两处,计已有六处内勤单位成功通知到位。
不仅仅如此,这六处单位目前都还未出事,这是程续源最振奋的。
他不知道法租界巡捕房那边为何还没有动手抓人,甚至于一度怀疑总部的警讯是误报,但是,程续源依然不敢有侥幸心理,他决定继续告知手下们撤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边,看着上海区书记程续源的汽车离开,姚甄选想了想,他去买了瓜子零嘴,又在一个捏糖人的摊贩那里买了牛郎织女糖人。
现在有事情不能陪伴佳人看电影了,总归要买些小礼物补偿一下。
“怎么去了那么久?”庞盼盼担心问道。
“第一家的瓜子炒焦了,换了一家。”姚甄选说道,“当当当当。”
他将藏在身后的牛郎织女的糖人递给佳人。
“哇喔。”庞盼盼眼睛亮了,糖人她不稀罕,她喜欢的是肖旭对她的这份浪漫之心。
是的,姚甄选现在化名肖旭。
“盼盼,我刚才碰到一个朋友,朋友那边有急事请我帮忙,恐怕不能陪你看电影了。”姚甄选说道。
“噢。”庞盼盼那喜悦闪亮的眼眸瞬间没了光彩,她点点头,又抬起头,报以一丝期望,“事情很着急吗?”
姚甄选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倘若庞盼盼不依不饶的闹着,他反而会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但是,面对如此通情达理的乖巧姑娘,面对庞盼盼那失望的双眸,姚甄选心里不忍了。
今天的这个电影是庞盼盼早就想要看的。
“先说好,我陪你看完电影,然后就必须立刻去忙朋友的事情了。”姚甄选故作沉吟、为难之色,然后说道。
“太好了。”庞盼盼的眼眸亮了,然后又小心翼翼问道,“你朋友那边……”
“耽搁几个小时也没事。”姚甄选说道。
从程续源口中他得知电讯科已经转移了,目前这种情况下,电讯科转移后必然要电讯静默的,所以,也就没有工作任务,他早几个小时晚几个小时去福熙路汇合影响不大。
“这样我就放心了。”庞盼盼满眼都是喜悦。
……
“竟然是他。”程千帆看着从泰达公寓楼梯口走出的佐上梅津住,他的眉头皱起。
是宪兵司令部在查自己?
还是佐上梅津住在查自己?
程千帆暗自思忖。
这两个问题看似没有什么区别,实际上区别大了。
若是宪兵司令部在暗中跟踪、调查他,这将是极为危险的讯号,说明他的身上必然有什么引起了宪兵司令部的疑心,亦或是敌人通过某种线索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了,如此,程千帆将不得不以最糟糕之情况来应对此严峻局势。
倘若只是佐上梅津住在跟踪、调查他。
程千帆的脑海中立刻蹦出了另外一个名字:
内藤小翼!
他已经从川田笃人那里得知了此前宪兵司令部试探他的内情:
是内藤小翼因为长友寸男之死迁怒于他,向佐上梅津住检举他身上有疑点,在背后推动了那次试探。
如果这次依然只是佐上梅津住个人在跟踪、调查他,那么,背后必然离不开内藤小翼的推手。
程千帆希望是后面这种情况。
被宪兵司令部盯上,这是可能暴露的信号。
被内藤小翼以及佐上梅津住盯上,这是‘私人恩怨’。
私人恩怨,那就有的说,有的做了。
又盯了一会,并未看到内藤小翼的踪迹。
程千帆冷哼一声。
“帆哥,有发现吗?”陈虎赶紧问道。
程千帆摇摇头,他摸出烟盒,自己抽出一支烟,陈虎赶紧划了一根洋火帮他点燃了。
程千帆将烟盒直接丢给了陈虎,后者喜滋滋接住。
“把人撤了吧。”程千帆吐了口烟气,皱着眉头,淡淡说道。
“明白!”陈虎立刻点点头说道。
程千帆看了陈虎一眼,这是一个聪明人。
“不要多想。”程千帆说道,“官面上的事情,你们不方便。”
“帆哥说什么,我们做什么。”陈虎嘿嘿一笑。
程千帆满意的笑了,他拍了拍陈虎的肩膀,“这次做得不错。”
“还有,这件事保密。”
“明白。”
半小时后,薛华立路二十二号。
程千帆将浩子叫到了办公室。
“帆哥,如果发现内藤果然躲在泰达公寓……”李浩目露杀机,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程千帆摇摇头,“浩子,你的任务就是远远盯着泰达公寓,确认内藤在不在此处,其他的不要去做,明白没?”
“明白。”李浩点点头。
……
车彻擦拭了额头的汗水,长舒了一口气。
他同焦杰珉忙活了小半天,通知天津站各内勤、外勤单位加强警戒,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特别对于几个在王鉄沐时期就长期使用的内勤地址,要求所有人员即刻撤离,另寻他处暂避。
“好在重庆总部电报来得及时。”车彻点燃一支香烟,抽着烟卷感叹说道,“目前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他的眉头是皱着的,闷闷的连抽了几口烟,对焦杰珉说道,“王鉄沐对天津站太了解了,我担心我们的这番应对还不够……但是。”
焦杰珉理解的点点头,最安全的做法是整个天津站全部撤出,各单位重新找地方,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整个天津都被日本人占领,军统只能蜗居租界隐蔽斗争,小小的法租界挤满了人,别说是全部撤出再寻找新的办公单位,就是今天下令这几个单位撤出,天津站想要在短时间内找到落脚点都根本不可能,只能暂时将这几个内勤单位分别安置在其他单位住址。
“车兄,我预感天津将会血雨腥风,你最好撤出天津。”焦杰珉考虑再三,还是觉得车彻应该即刻撤离天津。
车彻是老烟枪,又抽出一支烟卷对了火,闷闷的连抽几口,笑了说道,“我既受命北上,决心以死报国,敌伪不灭,誓不南返。”
他递了一支烟卷给焦杰珉,“况我革命工作,出生入死,安全原早不在意。”
看到焦杰珉还要劝说,车彻表情认真说道,“我为抗日工作而来,不可因濒危而去,生死有命,若果然为抗日死,死得其所。”
见车彻态度坚决,焦杰珉叹口气,没有再劝说,想着去电重庆,请戴老板亲自来电劝说车彻。
北平。
军统北平区区长穆华山接到了重庆来电,得知王鉄沐叛变投日,也是惊骇莫名,他立刻召集北平区高层开会,商讨应对之策。
最后的应对之策是,各单位自查,有同王鉄沐熟识的同志,主动说明情况,由组织上安排暂时隐蔽待命。
……
程府。
“程先生,红酒已经醒好了。”程千帆下班回来,到厨房视察,围着围裙的小厨娘赶紧‘汇报’情况。
“还算聪明,知道是‘英国人’。”程千帆轻声说道,“我还真担心你这脑子反应不过来呢。”
“我很聪明的。”周茹一点也不生气,反倒是如同得了夸奖一般,眉眼都是喜意,她掀开锅盖看蒸鱼的火候,却是被烫了手,捏着耳朵傻乐。
“傻姑娘。”程千帆敲了敲周茹的脑袋,“记你一功!”
看着组长离开了,周茹扁了扁嘴巴,“你才傻呢。”
然后,想着组长说给自己记功,她眯着眼睛笑的嘴角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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