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为你解了气,你快不快活?”
海风掠过那身紫衣,少年眉目如画,神采奕奕,施宣铃望着他,也不由粲然一笑,指了指他的肩头。
“我忽然发现,你这只小鲨鱼,原来跟我想得不太一样,我今日好像……明白了一些事。”
手腕上的铃铛清脆响起,施宣铃的语气中也颇带着些刮目相看的意味,她此刻迎着海风,耳边忽然又回荡起了初来云洲岛时,钟离笙在船上对付那个钱大人时说过的话——
“狗东西,小爷警告过你多少遍,手脚干净些,不要再搜刮抢夺罪奴的财物,你是左耳进,右耳出,浑不当作一回事么?”
那时只觉这个少岛主好威风,可今日施宣铃才终于明白过来,她原以为小鲨鱼性格乖戾,残暴嗜杀,天性如此,可现下看来,他杀的那些……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啊?
这云洲岛上鱼龙混杂,不乏奸佞之徒,若没有钟离笙杀一儆百,各番雷霆手段镇压着,恐怕早就乱了套吧?
表面上看来,钟离笙是個杀人不眨眼,任意妄为的少岛主,可隐隐之中,他分明充当了一个重要角色,那便是这座云洲岛上的——
秩序维护者。
远离皇城的一座海岛,还流放着数量庞大的一群罪奴,最怕的就是秩序扰乱,若无强权镇压,岂不是处处隐患,岌岌可危?
而本该树立威望,震慑众人的这个角色,应当是钟离笙的父亲,钟离羡,这个堂堂的一岛之主才对。
可这岛主长年闭关,重担自然只能落在钟离笙这个少岛主肩上,然他又年少,若再无一些狠厉手段,雷霆之威,如何服众?
如今能在岛上成功立威,将一众人管得服服帖帖,不得不说,这实在是钟离笙的本事了。
想透了这一层后,施宣铃看向那道紫衣身影的眼神,也不觉隐隐有了变化,心底更生出了几分钦佩之意来。
她正暗自思忖间,钟离笙已然摇着玄铁折扇,悠悠转过了身,面向众人朗声道:
“如今这余家恶徒除去了,海膳房里的主厨之位便空了下来,有谁愿毛遂自荐,坐上这主厨之位呢?”
话一出口,一船的人便都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有几个一直跟着余大厨,在他手底下掌勺的“徒弟”,也窃窃私语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壮着胆子纷纷站了出来。
施宣铃却是看向人群,忽然心念一动,朝着最右边的一道身影使了使眼色,分明带着几分鼓劲的意思。
那道身影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及时向钟离笙通风报信,救下了施宣铃一命的柳厨娘。
她在海膳房中也干了好些年头,经验丰富,厨技出众,却一直都默默地给余大厨打着下手,施宣铃也曾尝过她的手艺,那是一点都不比余大厨差,只是一直被余大厨压着,苦于没有机会发挥罢了。
如今钟离笙处置了余大厨,主厨之位空缺下来,对柳厨娘来说,不正是个崭露头角的好机会吗?
显然,柳厨娘也看到了施宣铃不断投来的眼神,明白了她的示意,她在一片自荐的热切氛围中,亦心动不已,终是收下了施宣铃的鼓舞,咬了咬唇,带着万般勇气站了出来。
“少主,奴家斗胆,也想一试,不知海膳房的主厨之位,可否由女子担任呢?”
柳厨娘这句话一出来,可算是一石激起了千层浪,海膳房中的男人们顿时囔囔了起来:
“女人做主厨?开什么玩笑,这成何体统,海膳房里可从来没有女子担任过主厨,更何况还是罪奴出身,地位卑贱万分,凭什么?”
这话尖酸又难听,惹得一帮厨娘们都不乐意了,个个对着那些男人们怒目而视。
她们也大多是罪奴出身,地位卑微,却在海膳房里兢兢业业,吃苦耐劳,哪一点又比男人差了?如今好不容易走了个余大厨,难道还要再来第二个,第三个欺压她们的臭男人吗?
忿忿不平的一帮厨娘们,自然全都站在了柳厨娘这边,她们伶牙俐齿,毫不客气地回击道:“女人怎么了,女人哪里比男人差了?只要手艺好,凭什么不能做主厨?你们有谁能赶得上柳姐的刀功吗?又有谁能做得出她的拿手绝活吗?”
“就是就是,柳姐的厨艺在海膳房里是有目共睹的,她凭什么不能当主厨?”
“对,我们就想让柳姐当这个主厨,她刀功好,心思细,干活又利索,厨艺更是在海膳房里首屈一指,她来做这个主厨,我们都服气!”
若放在从前,海膳房里的厨娘们个个都谨小慎微,哪里敢出来说这些话啊,可如今不同了,施宣铃点醒了柳厨娘,柳厨娘又带动了她们,人一旦醒悟,便不再甘心,自己将嘴巴和耳朵堵上,做个被世道强迫的哑巴聋子。
更何况,施三小姐就杵在这站着呢,她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施宣铃投来的热切眼神,不仅鼓舞了柳厨娘,也同样给了柳厨娘身后的一帮厨娘们力量。
她们如今迎着海风,斗志昂扬,绝不肯低头认输,势要争上一番!
船上一片唇枪舌战中,海膳房的男人们到底不敌,纷纷败下阵来,只能揪着“规矩”二字不放。
“厨艺再好有什么用,总之这是不合规矩的,海膳房从来没有女人当过主厨,不能破了这个规矩……”
“这是什么了不得的规矩?”一直没有出声的钟离笙忽然幽幽开口,他冰冷的眼风扫去,全场便立刻安静了下来,再无一人敢说半句话。
“小爷立的规矩才叫规矩,你们这狗屁不成文的东西,也配叫‘规矩’?”
俊美的脸庞沐浴在长阳下,紫衣翻飞间,钟离笙唇边勾起了一个冷笑:“女人为何不能做主厨?我听你们说来说去,这柳厨娘的厨艺的确在海膳房中首屈一指,就因为她是个女人,便不能胜任主厨之位吗?”
“谁定的狗屁规矩,简直是无稽之谈,如果这也算个规矩,那便从小爷这里开始改变。”
钟离笙扫过众人,拔高了语调,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海膳房中的主厨之位,能者皆可居之,一切晋升不分男女,只凭实力说话,谁的技艺更胜一筹,谁便能掌管海膳房,我定的这个新规,你们服不服?”
海船之上,钟离笙的一番话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耳边,男人们齐齐埋下了头,不敢再多说半句废话,一众厨娘们却又惊又喜,个个欢呼雀跃起来,甚至真心实意地喊道:“服,大大的服,少主英明,少主威武,多谢少主还海膳房一份清明公正!”
碧海蓝天,浪打礁石,厨娘们的喜悦回荡在风中,久久未散。
“今日恶徒行凶,也是柳厨娘及时发现,能揪出这个祸害,整肃海膳房,她亦功不可没,有罪之人领了罚,有功之人也自然该领赏。”
“她既有功在身,又厨艺高超,远胜众人,那么海膳房的这个主厨之位,由她来坐,谁有异议?”
折扇一打,钟离笙字字清晰地回荡在船上,他都说得这般明白了,自然是无人敢说半个不字的。
有了少岛主的一番“主持公道”,柳厨娘摇身一变,竟取代了余大厨,成为了海膳房的新一任主厨。
她仿佛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般天大的好事会落在她头上,有朝一日她竟也能成为海膳房的主厨,原来三小姐说得没错,女人当真不比男人差,凡事都要去争取,绝不可看轻了自己。
柳厨娘站在长空下,身子微微颤抖着,难掩激动,她忽然看向了阳光下的施宣铃,眸中笑意浮现的同时,竟也隐隐有泪光闪烁起来。
施宣铃站在钟离笙身旁,亦是心潮澎湃,对着柳厨娘回之一笑,朝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心意互通,这些极其细微的交流,却没逃过钟离笙的眼睛,他唇角微扬,摇了摇玄铁折扇,又开口道:
“施三小姐如今在为夫人治病,需要各种药引,日后她向海膳房要什么,你们便给什么,大大方方地给,不用偷偷摸摸,若有谁再从中作梗,刁难生事,便跟那余家叔侄的下场一样,听到了吗?”
施宣铃闻言微微一惊,扭头看向那身紫衣,她竟没料到他心思如此细腻周全,竟连这一层都想到了。
“少主您放心,不必您吩咐,三小姐需要什么,我们海膳房上下都会全力配合的,三小姐这样的大好人,谁要敢刁难她,奴家第一个不答应!”
柳厨娘这话一出,身后的厨娘们也纷纷附和着,这架势把钟离笙都逗乐了,他长眉一挑,以扇遮面,凑近施宣铃小声道:
“瞧不出来,你这丫头人缘还挺好,什么时候收买了这么多人心啊?”
他其实已经听柳厨娘说了,知晓施宣铃是为了救人才得罪了那余大厨,而她平日又热心肠,海膳房的人有什么头疼脑热都找她,她一不收钱,二没架子,柳厨娘简直是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这海膳房的一帮厨娘们会喜欢她,也不足为怪。
只是钟离笙存心想调侃一下施宣铃,逗逗乐子罢了,哪知施宣铃竟然抿唇一笑,毫不谦虚道:“用不着收买人心,我做好事,结善缘,自然人见人爱,毕竟我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谁不喜欢呢?”
“扑哧”一声,钟离笙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摇着头,啧啧感叹道:“多时未见,你这厚脸皮的功夫见长啊。”
海浪翻涌,飞鸟长鸣,大风猎猎,吹得桅杆飒飒作响。
今日海膳房这一场风波终是结束,众人纷纷散去后,施宣铃这才朝着钟离笙竖起了一个大拇指,说出了心底真正所想:
“少岛主,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好手段,难怪能震住这一岛之人,将他们管得服服帖帖,我原先以为……”
施宣铃难得这样诚心诚意地夸赞钟离笙,倒勾起了他的好奇之心:“以为什么?”
“我原先以为小鲨鱼是天生残暴,随心所欲地杀人,却没想到,原来……”
说到这,施宣铃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浅浅一笑:“原来小鲨鱼,是有脑子的。”
“去你的!”钟离笙握着扇柄,往施宣铃头上一敲,“你才没脑子呢,我怎么觉得你在拐着弯地骂小爷呢?”
“哪有?”施宣铃揉揉头,一指钟离笙的肩头,继续道:“我是今日看明白了,你这只小鲨鱼并非心狠手辣,残暴滥杀,而是杀一儆百,御下有方,如斯手段,方可令岛上风平浪静,避免有人生出异心,闹事作乱,扰了岛上的秩序。”
“毕竟,这云洲岛上鱼龙混杂,关着大批罪奴,情况特殊,还真得要一只凶悍的小鲨鱼才能镇得住,若无管束,这岛上不早就乱了套吗?”
少女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海风中,钟离笙听她说完后,似笑非笑,俊美的一张脸挑了挑眉,在阳光下若有所思。
许久,他才握着扇柄,将施宣铃竖起的那个大拇指轻轻拍开,云淡风轻地笑道:
“少来了,不必给小爷戴高帽,小爷就是天性残暴,恣意妄为,随心所欲地杀人,丢谁下去喂鲨鱼,全凭我心情,谁也管不着,懂吗?”
施宣铃哼了声,也有样学样道:“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自有我的看法,你也管不着,懂吗?”
长空下,两人大眼瞪小眼,终究还是钟离笙憋不住笑了,“你这犟驴蛋……还是这副老样子。”
“行了,去把你家世子叫来吧,我今日要带他出海赴约……对了,他怎么没在你身边?”
“出海赴约?赴谁的约?”
“你先回答我,他人呢?”钟离笙刻意问道,玩味一笑:“你今日险些丧命,他却连人影都见不到,他不是一向都把你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吗?”
“他这几日都待在兵器库里帮忙呢,压根不知我这里发生了何事,坏鲨鱼不用挑拨离间了……换你回答我了,你要带莪家世子出海做什么?赴谁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