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钟离一脉了?”
外头冷风呼啸,不断拍打着窗棂,暗夜中似有野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光芒都尽数吞噬掉。
屋中火光摇曳,映着裴世溪那张俊美的脸庞,他凝视着兰豫白,却不疾不徐道:“慢慢来,不着急,越家都没了,钟离一脉又还能笑多久呢?”
“我放息月寒回了赤奴部落,他不日就会举兵攻上云洲岛,岛上早已安插好了内应,此战东穆毫无胜算,且等着看吧,钟离氏占岛为王,风光百年,一朝沦为阶下囚的滋味恐怕不好受吧?息月寒也答允了我,定会好好‘招待’钟离家的人……”
听到裴世溪的一番话,兰豫白心潮起伏,不由深吸了口气,清雅俊秀的一张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夜深露重,故人相聚,终有别时。
兰豫白衣袖一拂,站起身来,悠悠道:“行了,我要回去了,我此番除了来给你送药,也是来向你道别,我明日一早就要启程,离开皇城,回幽州去了……”
他与宁玖娘已在皇城待了一段时日,允帝虽然心疼妹妹,却又多疑猜忌,按照旨意,他们夫妻是时候该回幽州去了,只有等到岁末年关之时,才能再次踏入皇城,与越无咎一同陪昭音公主在佛塔上度过除夕之夜。
听到兰豫白要回幽州的消息后,裴世溪长睫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倏然开口道:“对了,你那位夫人还在揪着越家的案子不放吗?”
“玖娘她……”兰豫白的身子明显僵了僵,忙别过脸去,害怕裴世溪发现他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他调整了一下紊乱的呼吸后,这才低声道:“她没有再过多去关注那桩案子了,我想她已经渐渐走出了,如今她就在家里设了处小佛堂,每日吃斋念佛,说想像昭音公主一样,为越家亡灵念经超度……”
“是吗?”
裴世溪语气带了丝凉意,一双狼眼紧盯着兰豫白不放,“你最好没有骗我。”
堂堂镇抚司的裴首尊,审讯过无数犯人,又怎会看不出兰豫白的“刻意包庇”呢?
他长眉一挑,冷冷一笑,却并未去戳穿兰豫白,只是话锋一转道:“倘若你夫人还是要执意追查下去,有朝一日,真让她窥见了刀剑下的真相,你待如何?你会杀了她吗?”
这话问得犀利无比,直逼人心,兰豫白连呼吸都颤了一下。
裴世溪却不打算放过他,在他身后又厉声追问道:“回答我,你会杀了她吗?”
“我,我不知道……”
兰豫白呼吸急促,心乱如麻,闭上眼眸,手心都攥出了汗来。
于是裴世溪彻底明了,他冷声一哼,在兰豫白身后目光一凛,一个字一個字寒意森森地蹦了出来:
“兰豫白,你对宁玖娘……动了真心,是不是?”
人就是那样奇怪,手握棋子,以为自己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却没想过有朝一日,竟舍不得放下……手中那枚棋子了。
这么多年以来,宁玖娘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成婚至今,也没能顺利怀上孩子,这是她多年来的一个心结,兰豫白却从未在此事上多说过半句,反而一直温柔开导着宁玖娘,想方设法地要逗她笑一笑。
起初是演的,可演着演着,有些什么便好像在朝夕相处间……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爱宁玖娘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当母亲对玖娘一直未能怀孕而心有介怀,明里暗里催促他纳妾时,他拒绝了母亲的要求,甚至将母亲塞进他房里的那些美貌丫鬟统统都赶了出去。
这是故意做给玖娘看的吗?他分不清了,当玖娘依偎进他怀中,为他的情深不移而感动落泪时,他也糊涂了,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或许,他只是舍不得……让手里这颗陪伴了自己许久的棋子,滑落下去,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当中。
屋中陷入了一片长久的死寂,外头寒风呼啸,吹得愈发猛烈,令人一颗心也愈发惶惶不安。
兰豫白胸膛起伏着,在裴世溪即将爆发的前一瞬,他终是扭过头,对上了裴世溪冷若冰霜的一双眼眸,在灯下字字清晰地道:
“火凤明王在上,贺兰一族誓死效忠,百年盟约,不死不休。”
他们蛰伏幽州数百年,扎根至今,早已成为幽州第一世家,兰氏的名头响彻东穆,可又有几人知,此兰非彼兰,真正的全称当是贺兰——
复姓,贺兰。
这个早该在数百年前就消失在东穆国土上的前朝皇亲贵胄。
“若非奉大祭司,我们这一小支旁系不可能留存至今,你放心,前面的路我知道该怎么走。”
兰豫白在裴世溪的注视下,忽然伸出了手,竟毫不犹豫地脱去了外袍,将雪白的里衣重重一扯,露出了自己一大片白皙精壮的胸膛——
在那胸口之处,赫然显露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火凤!
烛火摇曳间,兰豫白重新坐到了裴世溪的身前,他抓住了他的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按在了自己胸口处,按在了那一处火凤图腾上。
裴世溪略有挣扎,却感受到了兰豫白灼热的目光。
他注视着他,而他的掌心也感受着他那温热而有力的心跳。
两人四目相对,兰豫白平静的面容下却似有烈火燎原,他喉头滚动,终是一字一句,坚定不移地道:
“你听清楚了,无论发生何事,幽州贺兰氏,将永远忠于你奉氏一族,与尔同在,携手同行,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这一点,永不会变。”
——
清晨薄雾缭绕,风掠长空,一辆马车驶在山道之上,正是离开皇城,返回幽州的兰豫白与宁玖娘。
“我们这一走,又不知多久才能再见到阿母了,她独自在那佛塔之上,多难熬啊……”
马车里,宁玖娘面色苍白,唇无血色,一想到佛塔上的昭音公主,便忍不住泪光闪烁。
兰豫白将她揽在怀中,柔声安抚道:“别多想了,年关时我们不就又能回到皇城,去佛塔上见母亲一面了吗?还有阿越呢,他也会回来了,你要保重好身子,到时不是还要为阿越做那道翡翠冰糕吗?”
“对,还有阿越,我还得等他回来,亲手给他做翡翠冰糕……”
宁玖娘拭去泪水,看向兰豫白,长睫颤动着,“你说得对,我还得撑住身子,我不能倒下,我还没有找出陷害越家的幕后真凶呢……”
兰豫白双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对着眸中燃着灼灼信念的宁玖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拍拍她的肩头,安抚道:“别多想了,睡一会儿吧。”
宁玖娘点点头,慢慢闭上眼眸,还没将紧绷的心弦放松下来,外面已传来一声巨响,烟尘滚滚,骏马长嘶,她心头一惊,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时,兰豫白已搂过她,在电光火石间跃出了车外。
“你们是什么人?劫道的吗?”
一群黑衣人将马车团团围住,刀剑森然,车夫与几个随从已当场毙命,血水顺着山道一路流下,触目惊心。
风掠四野间,兰豫白将宁玖娘紧紧护在怀中,目光凌厉,一一扫过那些杀气凛然的黑衣人。
他眼皮跳动着,心中其实早已升起一股直觉,他知道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了,也知他们是为何而来。
只是他不能明言,还得故意说他们是“劫道”的,以此来误导宁玖娘。
只可惜宁玖娘并不傻,她望着将他们团团包围住的黑衣人,屏住呼吸,凑到兰豫白耳边道:“是不是魏皇后派来的杀手,她知道我们在查越家的案子了,所以想要杀人灭口?”
兰豫白抿紧双唇,目光扫过四周,一语不发。
果然,那些黑衣人的目标正是宁玖娘,刀光剑影间,他们直朝她而去,招招狠厉,分明想置她于死地!
若没有兰豫白全力护着她,恐怕她早成为这帮人手中的刀下冤魂了!
杀意一波波袭来,这自然更加印证了宁玖娘心中的猜想,她在山风中咬牙切齿道:“好歹毒的幕后之人,竟要斩草除根,将越家最后一点翻案的希望都彻底灭绝么?!”
薄雾缭绕,冷风猎猎,一片混战之中,宁玖娘的腰间忽然一痛,似乎被什么暗器击中了般,她瞳孔骤缩,身子一软,慢慢地倒在了兰豫白的肩头。
可事实上,击中她的并不是那些黑衣人射出的暗器,而是兰豫白趁着混乱之际,从指尖飞弹出的石子,他精准地击中她的穴道,令她倏然昏迷了过去。
当宁玖娘倒在了兰豫白怀中后,他这才怒喝了一声:“够了,不要再逼我了!”
内力激荡间,兰豫白摧出数掌,放倒了一片黑衣人。
他一手抱紧宁玖娘,一手恶狠狠地扼住了一个黑衣人的脖颈,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
“别逼我对你们下杀手,我知道你们是谁派来的!”
山道之上,兰豫白灼热的目光扫过那些黑衣人,那张素来清雅俊秀的面孔,在冷风之中满带着狠厉之色,那是一种被人触及软肋与逆鳞的盛怒。
“回去告诉那人,我脚下的路,莪自己会走,用不着他来摆布我,玖娘是我的妻子,我自会安排好一切,不会让她乱了棋局,但我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