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每个人的生命结局都是一样的。彼此的差异只在于是怎样的生、又是怎样的死。
——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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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一·关于时间的情书]
“HotWind·热风——我要和你说一些事。”
从HUD的音频视窗中,传来了钟馗的声音,这死去多时的鬼魂没有给流星下毒,而是正儿八经的留下了遗言。
阿星没有立刻离开,这段音频的总时长不过几分钟——在钟馗死后,光固化打印机构已经停工,小关东城的天使婴生产流程也停了下来。
这些大脑需要与嵴柱骨相连,嵴柱骨的生产工艺流程中,需要覆上最基础的光固化打印件作为外壳,没有这层保护壳,也谈不上义骸化。
“如果你们能听见这段留言,说明那个小孩子战胜了你,他的胆识要远超于你。”
音频文件里的钟馗情绪稳定,不像现实中那样锋芒毕露,她的语气舒缓平和,像个心死之人。
“我一定输了,而且是惨败。”
“高周波武器能配合我的心智理论系统留下作战记录,但是我根据这套系统开了个后门,将这段声音留了下来。”
“我一直都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是谁——可是下次见面时,我就不是我了。”
“说句题外话,步流星。”
“用嘴巴吐爱心,然后吹气射穿它,确实是我向TOM学来的绝活。”
此时此刻——
——阿星心神剧震,惊讶于钟馗的智能。
录音在继续播放,音频的波形好似温柔的海潮。
“[Theoryofmind·心智理论]——这是最早用于判别一个思维模型是否拥有人格的标准理论。”
“简写就是TOM,所有典型人都需要通过TOM的考核。”
“隼式的基因原型体曾经是焚风战团的参谋长,也是来自尼福尔海姆的巨人后裔——我们把他喊作TOM教官,亲切的称呼他为TOM上校,他为我们构建了这套系统。”
“[TOM·心智理论]也是你们的互联网路中,用来鉴别ChatGPT这种语言模型是否拥有智能的标准。”
“我曾经不止一次思考过,怀疑过...”
“我真的是人类吗?在这套基因与模因的养育办法中诞生的我,从一颗大脑,变成一个完整的却破碎的彷生人,我真的拥有人格吗?”
“我的颅脑结构由基因信息来设计,我的人生由模组工程来计划,我的性格导向和爱好,我的商品属性都是人们赋予给我的。”
“他们想要什么,我就变成什么...”
“从军用到家用,再从家用到军用。”
“我早就不是那个[石原桃]了,这么多年过去,我与原型体有天壤之别,和最早那几批天使婴也相去甚远,不可混为一谈。”
“成为天神的那个瞬间,我就失去了所有东西,无论是肉身还是精神,包括灵魂一起,变成了这座城市无数人期盼的那个样子。”
“这是一种众生共业,与其说是神道众拯救了人们,不如说是人们制造了神道众。”
“我们在互相制造,互相吞吃——智人创造智能,智能再创造智人。”
“运用原初之种的灵能,我们驯服了这片土壤之下,潜藏在火山活跃地震带里的野兽,让它们接触地球母亲的元质,变成化圣的神兽——再取走它们的血肉,用作义骸开发。”
“地球母亲的铁镍核心是我们人造嵴柱的重要耗材,在决定使用这套义骸时,似乎就注定了这个结局——我们会变成嵌合血肉思维混沌的怪物。”
“只不过与化身蝶不一样,至少我们还拥有最后一点人类的神智。”
“我能感觉到——自己同时活在不同的时空之中。”
“上一秒我是一九六七年穿着军装水手服,玉体横陈躺在床上,要供人赏玩的高中生。”
“下一秒我是一五六七年披着寒衣白无垢,等待出海归来丈夫,要望眼欲穿的俏寡妇。”
“模组和义骸,软体和硬件,这一切让我变得四分五裂,让我的灵魂散成一万片樱花。”
“单看它缓缓飘落的样子很美好,只是空气中总有一股腐烂的味道。”
“拥有自我意识不是什么好事,在我醒来时,从这场噩梦中颤栗着,惊恐的直起身。我几乎要发疯发狂人格裂解。”
“我只能将这部分意识封印起来,让[她]在心智理论系统的最底层流浪,直到死亡的那一刻,我才能从[它]的状态中变成[她],从一样商品变成一个完整的人——才能与你们说上几句意识清醒的话。”
“我确信自己不会再活过来,此后你们遇见的任何[钟馗],她们都不再是我——哪怕她们也做了相同的选择,与我说出似曾相识的长篇大论,做大同小异的情理判断,甚至对我了如指掌,拥有我全部的记忆和体验,我深知那不是我。”
“如今的我或许已经变成一堆烂铁,变成一滩肉泥。”
“我要谢谢你们,特别是你——无名氏的战士。”
“我已经从这个地狱里解脱,本不该有更多的奢望......”
“但是如果我没有见识过你的身手,没有领会过你的决心和勇气,也许就不会有这段录音。”
“你与我说过——哪怕和三十七点八万平方公里上所有的生灵作对也没关系,要铲除神道众的硬件伺服,你是说到做到的无名氏。”
“我由衷的再次向你表达感谢,勇敢的战士。”
“神道众麾下有许多经典人类,他们是历史的幻象,却绝不是真实的原型体,关于这一点——我要提醒你。”
“热风也是其中一环,在构建这套赛博(控制论)城市蓝图之初,HotWind·热风就是周期性危机的主要假想敌,也是解决周期性危机的主要办法。”
此话一出,步流星愣住了。
他立刻感觉到右臂传来抽搐痛感。
钟馗接着说——
“——当这些城市因为标准化生产而失活,哪怕是典型人,也会失去生活的动力,在这个时候热风就会出现。”
“它给反抗者们提供捷径,指导人们作战,创建新的焚风反抗军,他们自称为觉醒的新人类。”
“它从来都不是热风本人,因为热风的真名早就从神道城的历史中抹去了,谁都不能提及那个名字,谁都不许想起那段回忆。”
“在心智理论系统的安排下,焚风反抗军会与神道众开始新的战争,军工复合体会再次开始运转,能提供无数的岗位,根据人们的需求来订制战争的形态,它像生意一样开始,像生意一样结束。”
“一切又回到最初的样子,典型人会怀念标准化生产带来的便利,会沉溺于美好且安逸的[极乐空间],直到下一次社会失活,危机到来,热风苏醒。”
“这样的轮回已经重复了十六次,只有前四次是真刀真枪的热战,往后的十二次变成了[极乐空间]的虚拟战场,连觉醒者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其实活在梦里。”
“你身上的那个亡灵,那位领袖,连假货都算不上,它是假货中的假货,赝品中的赝品。”
“历史上没有HotWind·热风,只有Foehn·焚风。”
“和关东城石丘镇的虚拟偶像一样,凡俗世界里没有松岛圣子,只有松田圣子。”
流星惊惶的摇摇头,甚至开始怀疑——
——他到底是从[极乐空间]里醒来了,或是越过嚎风岭隧道的那一刻,就已经来到了[极乐空间],不然平安大哥怎么会把这两个姓给搞混呢?
紧接着他立刻释然,说服了自己。
这一路上有关于松岛圣子的布告栏与虚拟形象,全都注明了罗马音和日文姓名。就像是潜移默化的洗脑宣传。
要是一个人长得像松田圣子,唱的也是松田圣子的歌,有关于她的一切都与松田圣子完全吻合。只有这么一小段姓氏变了写法,那么也很容易搞混。平安大哥不止追这么一位偶像,加上年代久远,一时半会没认出来倒也说得过去。
有个东西它长得像鸭子,叫声也是鸭子,做成菜吃味道也是鸭子,无论别人怎么喊,它都应该是鸭子。
钟馗接着说——
“——松岛(Matsushima)与松田(Matsuda)的区别是什么?”
“把所有单独孤立的字母拆出来,它是Hid(隐藏)——我们把松田圣子藏起来了,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永远是松岛圣子,是这个错误答桉。”
“热风看上去像焚风,言行举止也像焚风,无论别人怎么理解,它都应该是焚风。”
“可是只要宣讲一万遍,假的也能变成真的。这是TOM心智理论系统的核心要素。在这套理论基础上,天使婴才能代替它们的基因原型体,一次次重新构建这个社会。”
“无名氏的战士,这是极乐空间与神道城最重要的共同特征。无论虚拟或现实,它们都在有意无意的扭曲事实篡改历史,为的就是更好的控制天使婴本身。”
“可是假的就是假的,永远都成不了真——我的痛苦来自于此,我的幸福来自于此。”
“我生命中属于石原桃的那一部分,它带给我强健的体魄,带来坚韧的意志,也带来了无数灾殃。”
“与野仲不同,我没有什么可以留给你的。”
“在VR训练课程中,我曾经感受过焚风与小桃的爱情——”
“——它不属于我,却让我无比憧憬。”
“可惜他们来不及生下孩子,长期与原初之种近距离接触,恶劣的环境与裂变电站的辐射就夺走了他们的生育能力,哪怕是万灵药也没办法治好这种血肉畸变。”
“我只能祝福你,无名氏的战士。”
“希望你也能拥有无悔的爱。”
......
......
[Part2·错位人生]
“虚拟偶像松岛圣子留给小关东城的主题曲是《时间之国》,人们曾经认为战胜时间的办法是建立一个永恒不灭的国度,横滨、关东、银座和千叶是最后四柱,从四十八柱到五十一柱。”
“极乐空间构建的神经网络就此展开,在三十七点八万平方公里上,造出来一座神国。”
“与你相遇之前,我对它表达出来的神力深信不疑——直到无名氏的战士来到我的面前,与我搏命厮杀。”
“在骨碎肉裂的那一刻,我似乎是得到了永恒的安宁,终于想起世上最神奇的灵能,最神秘的魔术。”
“不需要软体或硬件的改造,不需要心智理论的考验,不需要彷照某个鬼魂而活。”
“它更加传统——只要两个人相亲相爱,交换元质,就可以创造一个全新的孩子。”
“在时间面前,再强大的战士也是不值一提,再坚韧的个体也会面目全非。似乎是这么回事...”
“人们能活到今天,使用古早世代传承下来的文字,能接着活下去,已经在这场五亿多年的生命竞赛中拔得头筹。”
“能战胜时间的东西,恰好就是生命本身。”
“焚风...”
流星的童孔微缩——
——在那个瞬间,HUD的音源信号标识变了模样。
它本来是[Shoki·钟馗]的罗马音直译,有那么几秒,它变成了[IshiharaMomoe·石原桃]的真名。
紧接着HUD音频播放完毕。
步流星没有说话,他没有向热风提出更多的问题,关于TOM心智理论系统的那部分,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思维带宽去处理这些冗余数据了。
钟馗与他说了太多太多话,他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怕全部都是真的——
——这些消息对步流星来说,都已经变成了[晚霞]。
那是太阳落山以后,留在天边昏黄又鲜红的火烧云,真正的太阳早已沉入地平线。
他来到总控室,照着各个按钮的日文说明,逐轮逐次关停能源。随着工厂各部车间传出低沉嗡鸣,电力系统瘫痪的那一刻——
——热风终于恢复了冷静,它开口说话了。
[步流星,就在刚才...]
[刚才那婆娘说,她说我是假货...]
步流星:“她说你是假货中的假货,赝品里的赝品。”
[我是一段设定好的程序?]
步流星:“是这么个意思。”
[那我...我...我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吗?我生来就是要被毁灭的?我...]
阿星顺着总控室往外走,回到长廊,就看见培养皿的药液已经抽干,有数百颗天使婴的大脑在舱室中抽搐着,使唤柔弱无力的嵴柱,临死之前作条件反射挣扎蠕动,敲击耐力板时发出毛骨悚然的动静来。
步流星眉头紧拧,双目如炬。
“千堂爷爷也这么说过,他要我提防你——他说你不是真正的热风,现在连热风都不算了,又多出来一个焚风,那么焚风后边是什么?你究竟是谁呢?我该怎么称呼你?我该怎么念,才能把你的名字念对?你搞得我好乱啊!”
“你真的存在于这段历史中吗?你真的是活生生的人吗?”
步流星往身后的育婴房去,他一边走一边看,一边看一边说。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只是焚风战团幻想出来的领袖呢?这片大地拥有骇人的灵压,出现集体幻觉也不是什么怪事...”
[我不知道...]
育婴房是一个接近两千平米的大车间,传送带以外的两侧墙壁上有成排的罐体,也是人造子宫,这些人造子宫之中养育着天使婴,这些婴儿如今是黑漆漆的阴影,只能看见罐体伸出的脐带与他们相连。
原本他们要送去加工车间处理多余的血肉,取出大脑加工成培养皿里的“好学生”。
流星受到了严重的精神伤害,他的SAN值在狂跌,肾上腺素跟着巨大的情绪起伏而激增。
“你在犹豫什么?!热风?!”
目睹这一切的流星怒发冲冠,头发也倒竖起来了!
“热风!你在犹豫什么?现在你是我的右臂,你与我血肉相连了!你在犹豫什么?!”
他指着周遭的一切,指着传送带尽头的血肉加工厂,指向停电停工的分解车间,还有六十周左右的婴儿刚刚断气,机械臂的刀头恰好跑完了开颅程序。
“啊!
!——————”
步流星怒吼着,声波在空旷寂寥的厂房中回荡着。
“啊!
!——————”
他的脖颈青筋暴突,从眼睛里迅速浮现出成片的血丝来,血压上升的同时,吼叫声带着强烈的恨和怒。
“啊!
!——————”
他两腿一软,跪在这条车间前,似乎是终于脱力了。
心脏因为竭尽全力的吼叫而剧烈的颤抖跳动着,发出阵阵绞痛。
勐增的血压让流星的毛细血管爆开,他握不住斩龙与贝洛伯格,两支剑就这么落在身侧。
哭将军在痛苦的哭泣着,撕心裂肺的怒吼嚎叫,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像平安大哥说过的,时代与科技的变化似乎也不能带来幸福——
——钟馗留下的遗言就像是一个无法得到解释的谜题。
科学能解答人们的问题,但是天神创造的玄学只能制造更多的问题。
[喂...小子...]
步流星擦干净眼角的血珠和泪水,立刻答道。
“我没事。”
此时此刻,热风惊异于步流星的变化——
——刚才那几声怒吼几乎要将它的心智震碎,情理逻辑在突增的身体代谢环境中难以保持稳定的状态。
那种愤怒和仇恨是它难以理解,难以共情,难以去深入窥探的极端情绪,往往在发生人格裂解之前,就会产生这些情感征兆。
可是只过了短短的几十秒,这个大男孩就站起身,重新背上剑,要继续往前走了。
热风在资料库中也找不到类似的人,更没见过这种坚定的眼神。
“热风,把你刚才提出来的问题再说一遍。”
[哦...是...是什么问题?]
步流星:“赝品...”
[哦!我是...我是假的?]
步流星握紧拳头,狠狠挥动右臂:“不!”
[我是假货里的假货?赝品中的赝品?]
“不对!不对!不应该!”步流星变得急躁起来,开始慢跑,朝着分解车间去,“不是这样!”
[那我到底是什么呢!?我到底是什么?]
流星推开经典人类的厂房大门,从车行道走了出去——
——抬起头,他看见黑漆漆的穹顶,远方的城市灯光像是璀璨的星空,,万事万物都静悄悄的。
“你记得吗?千堂爷爷喊你老大。”
“钟馗的遗言里,最后那几句,她以为自己真的变成了石原桃——在录音结尾,她肯定是在叫你,她喊你焚风。”
[小子...]
“救下我性命的人是你,和处刑人决斗的人是你,杀死钟馗的人是你,在天使婴的加工车间里怒吼的人是你,都应该是你。”
“我相信你!就像是你相信我一样!我能触碰你,感受到你...”
“至于你是个什么东西?雪明大哥的魂威也这么问过我...”
芬芳幻梦曾经受到秘文书库科研院的邀请,它要研究它自己,通俗来讲就是研究出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我只能从自己的角度来回答这个问题,现在你得为我指路,我们要接着战斗下去,只有我们自己能决定自己是谁,对我来说...”
步流星在等待下一个任务指令,他一动也不动——
“——你是货真价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