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至今为止和平已然有漫长光阴的新月洲,除了原本为战阵杀敌的剑法逐步退化为追求比武得胜的运动技巧以外,另一项也与此相关并且因为漠视而遭受更严重遗失的。
便是大规模运兵相关的《兵法》。
这是非常理所应当的事情。
因为个人武勇尚且能在竞技场上有发挥之处,在比武中拔得头筹的武士会变得名震天下,因而他们不可避免地越发倾向于个人层面的武技。
而至于大规模用兵,一来没有发挥空间;二来难以为自己博得掌声、喝彩与荣誉,自然便被当今的武家子弟轻视了。
诚然,背诵兵法他们仍会。甚至像是在场的卿大人这样学院出身者能对某一场战役在纸面上讨论时说得头头是道,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随心所欲赢得胜利。
可再能说会道,光是缺乏基础操练这一点便足以打破任何纸上谈兵时规划的完美作战。
——贤者用亲身行动教会了他们这一点。
骑马的武士们摆出了如同阅兵一样的紧密阵型。
新月洲的战马虽然体格比里加尔的小,但也得有个两百千克体重起步,远比凡人更大。
二十匹这样的马挤在一块从视觉上看确实相当壮观的,但也同时。
当他们面临突然袭击,明明人高马大却迅猛隐蔽犹如鬼魅的贤者挥舞着木棍单人突入时,这些武士们被彼此遮挡了视野一时间居然完全瞧不见他在哪。
“散开,散开,大人们,散开!”卿大声地喊着,试图发挥他自认极度优秀的指挥能力,但没有人听到或者没有人在意。
“跑哪去了!”“别挡我视线!”“拔刀,拔刀!”“太刀不好发挥,用短刀!”“你碰着我了!”乱做一团的武士们大声喊叫着,彼此都有彼此的意志而也不服从于其它人的说法,亨利在这其中如鱼得水,抓着一名武士的小腿从马的身下窜过去,他甚至没有对人发起任何攻击,仅仅只是用手拍了一下马匹的屁股让它以为被马鞭给甩了驱使向前。
就如同某种精准的机关运作一样,亨利仅仅是瞥了一眼武士阵列的位置,然后在其中几个方向拍了一下马匹让它们慌乱进入奔跑状态,武士的阵列就乱成了一团。
他紧接着一把捞起晕菜的直实领主然后把他丢到了旁边免得遭受战马践踏,几名随从这时候才敢靠过去又是掐人中又是翻药膏试图让直实醒来。接着当终于有一名武士脱离了混乱的马匹编队大声叫喊着举刀刺来之时,他单手举起了木板直接对在对方冲锋轨迹上。
“嘭——!”地一声武士自己撞在了木板的一端,胸甲出现了轻微凹陷而他整个人从马鞍上脱离落地。
如此大的力道亨利却承受下来手臂纹丝不动。
脱手飞出的刀发出“啪咻咻咻——”的声响向着毫无防备嘶吼得筋疲力尽的卿大人飞去,贤者“啪——”地一声接住了刀,然后当着他的面插在了地上。
“啊呀!”一阵后怕的卿大人瘫在了地上。
两人击倒,从马上摔落的武士躺在地上,但其它随从们看旁边的马匹都在发狂也不敢靠近。武士们大声叫嚷诅咒着要座下的马冷静下来听从自己的指示,但他们显然没有经受过和其它骑手协同的训练,一开始那紧密如阅兵一样耀武扬威的阵型现在看来能维持或许都是个奇迹。
马匹相撞,彼此却又互不退让。互相之间的各种摩擦与矛盾让本来身份就对等的武士们火气狂涨,咒骂间翻旧账和“某某家的武士果然都是粗鄙之徒”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说法都甩了出来。亨利没有对人发起攻击,仅仅只是拍了一下马匹让他们着眼于‘控制眼前的情况’而忽略了他这个‘引发者’的存在。而心高气傲的和人武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连自己的马都控制不住,再加上同僚之间的新仇旧恨在摩擦中引爆,他们的仇恨很快朝向了彼此。
大声咒骂,挥刀威胁,挥舞马鞭的动作越来越用力,但疼痛只是刺激了战马更加不听使唤。
只需要分开战马就能解决问题,所有人却都在大声嚷嚷着要其他人给自己让路。
卿再度战了起来大声地把他细致复杂的解决方案喊出来,他甚至记得每一位武士的名字,但就连叫嚷喊出对方的名字请某某大人朝着某某方向走,他们都无动于衷继续着争吵。
一个阶级严苛有千年封建习俗的社会里能让他们停下来的从来不是什么‘真理’或者‘正确’。
而是‘权威’。
所以卿大人在下面的呼喊,包括一开始要求武士们分散阵型,他们都装没听见。
领主大人也许把这个学者当成某种了不起的顾问去信赖,但他们只听领主的命令,不需要听他的。
更不要提武士之间的关系——他们实际上并不是某种彼此之间有紧密联系的军团组织。
这是里加尔也时常发生的问题,尤其是像西海岸王国那种贵族个人意识更为强烈的地方。
贵族骑士,贵族武士的问题在于。
他们每个人都是尊贵的。
他们的忠诚是每一个人单独向自己的领主献上的,而非向着彼此。他们没有一个团体的概念,西海岸小王国的所谓‘骑士团’其实往往都是临时组建的拙劣模仿帕德罗西帝国骑士的产物,他们缺乏集体训练,更像一个松散的爱好者同好会,有事了便召集,打起来就聚成一团但是各自为战。
事实上,里加尔有名的佣兵团在大规模军事层面上都往往比骑士团更加训练有素。因为平民缺乏贵族的资金、领地,优良战马和铠甲武器,但是却有大量愿意服从的人口。
有名的战争佣兵团在人数和装备条件近似的情况下往往能表现得更好,正因为骑士这种存在过于‘尊贵’。
——这点上月之国的武士也没两样。
服从于权威,但却并非是一个紧密团结的集体,互相之间都具有独立的地位与意识。
所以也自然而然会有矛盾与摩擦。
这是贵族骑兵免不了的通病,里加尔也好新月洲也罢,只要是这样制度的军事阶级就免不了会有此类问题。
卿大人仍旧在无奈与痛苦,他看不到这个问题,他只是一个身怀学识因而目空一切的年青人。他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不听他的,因为他不懂得自己没有权力没有影响力哪怕有正确知识也毫无作用这一点。绫以及大巫女这样身为女性出身对于新月洲权威社会有更深刻认知的人在这方面远比他更加冷静理智,因而当她们看着这一幕时,很快地便明白了贤者行动方案。
就像一个皇帝以强悍的个人能力统筹起来的帝国。
当这位优秀的,富有远见且能力非凡皇帝在位时,这个国家会迎来前所未有的昌盛,一切欣欣向荣仿佛要就此万古长存。
可在皇帝倒下的一瞬间,他手下的将领与文官们必定会为了争夺这巨大的权力空缺。
而开始内斗。
以单一个人强权统筹的军队也好国家也罢,一旦这个头目因为某种原因暂时倒下或者被刺杀身亡,那么麾下的人员就必然会陷入混乱。
尽管直实严格来说并没有被亨利杀死,但他暂时无力指挥,以及。
他远远称不上富有远见能力非凡也是又一个不得不提的事实。
“滚开!”
“取我薙刀来!”
“闹够了!!”终于恢复了神智的直实爬起来,第一把推开了正在给他做护理的随从,接着要求武器,再然后对着乱作一团的武士们咆哮了一声。
他头发乱作一团,脸上的愤怒清晰到像是明明白白地写着‘奇耻大辱’。
但最少他在个人格斗方面上仍是冷静的。
他没有使用腰刀,而是要旁人取薙刀。因为亨利的身高和臂长远比他更甚,且手里拿着的铺车木板也比普通的太刀更长。
用等身高的薙刀,他才有一战的机会。
不论如何对此人怀抱鄙夷与歧视,当他取好了薙刀摆出了姿势时,青田家一行以及我们的洛安少女都确认了这人确实武艺不错。
即便身上穿着十几千克重的盔甲,他的动作仍旧流利,步伐稳固像是扎了根。一手在前一手在后,把薙刀刀尖用较低的角度靠近地面,刀背向下刀刃向上,做好了一个向上斜撩的起手动作。
他取了最稳固重心下沉的下段姿势,因为从刚刚被一下拍飞的动作他已经明白面前这个男人不光是看起来高大,同样力量也非常惊人。
因此他没信心采取上段之类更大开大合更具进攻性的起手式,极有可能在力量上败给对方,被格挡住无法破防。
直实两手放宽握着薙刀,将这把长柄刀向前指出,但手臂靠近身体,臂弯弯曲而没有伸直。
他摆好了稳固的架势,使用了攻击距离更长的武器,以偏向于防守性质的下段起手式预备,而又没有完全延伸出武器,只要手臂向前伸或者向前迈步,他还能进一步伸展攻击距离。
从下往上的攻击,当今的和人武士是很不喜欢的。因为下段的斜撩攻击缺乏上段那种由上往下劈砍的威力——可这前提是他们用的是竹棍木刀。
打磨锋利到可以剃毛的薙刀,面对并没有穿着护甲仅仅只是轻薄布衣的对手,哪怕只是斜撩攻击也是触之即伤。
他果然是个老手。真正懂得锐器与训练刀剑之差的老手,这种狂热者在新月洲如今的大环境下相当遭受排挤,可仍旧还是存在的。
与其他人的训练以及斩杀暴民与领民两种经验结合让他一方面懂得控制距离另一方面又知道锐器该怎么用,这显然给了他相当充足的信心。
但是。
仍没有人觉得亨利处于危险之中。
尽管他手里只拿着一块木板,身上也只着布衣。而对手是拿着锋利的薙刀穿着护甲。
贤者漫不经心地向前迈了一步,他单手握着木板松开手指向前一甩就让木板滑了出去变成握着末端,接着侧过身完全延伸了攻击距离,动作高速以及忽然延伸的攻击距离让直实的架势失去了作用——亨利的木板向着他裸露的面部打去,而他下段的防守姿态防备的是亨利本人踏入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雕虫小技!”一边唾骂直实一边却不得不以十分不雅的姿态向后退了出去,因为亨利的攻击看起来漫不经心却实际上又快又狠,他只能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再度拉开了距离。
贤者并未追击,好整以暇地等对方再度整理好姿态。米拉对着他翻了个白眼,但因为局面较为紧张周围的人都沉默她也没有在口头上说出来他是糟糕的大人。
直实再度整理好了姿态,这一次他取的是中段握持,薙刀刀尖指着亨利不让他靠近。
他仍旧在防备贤者的进攻,但这一次姿态已经变得莽撞了不少。
显然对于这样好大喜功又自恃武力的人来说,耐心大概是一种无法并存的特性。
亨利挑了挑眉毛,然后又把木板向前探了一下,只是这次速度更慢一点轨道更直。
“哼!看穿了就没什么大不了!”就好像和人武士都有这种在决斗中发起攻击之前大声喊叫的坏习惯,直实叫着将手中的薙刀横着劈向了亨利探出来的木板,瞄准武器或者在攻击的时候延伸出去的手臂是一个不错的策略,因为对方正处于向前突刺的状态,突然收力往回拉往往来不及,就会成为拦截劈砍容易得手的目标。
里加尔科班出身的剑盾战士们常用的技巧是与此同时把盾牌也延伸出去,就可以保护住暴露的手臂。
但亨利没有拿着盾。
可这仍旧摆明了是他诱敌的假动作。
他没有回收,因为哪怕是一块木板,目标也仍旧不是大到无法躲避。
无知的新手们使用长柄武器进攻时被刀剑劈砍拦截总会慌忙地试图拉回来,但长柄武器的长度注定了它们在回收时会远比对手的攻击更慢,所以他们总是失败。
练习场还好,在实战中这么做的人恐怕就再也没有纠错的机会了。
但是。
锐器的劈砍是线性攻击,它的轨道是一条线。
只要跟这条线错开,就能避开对手的劈砍。
薙刀看似比普通的刀更长,但因为是长柄刀,它真正有威胁的锋刃部分实际上只和短腰刀差不多。
直来直去向后拉的回收来不及的话,就绕一个圈,向着旁边挪动木板,再从他薙刀的上方绕回来指着他的胸口便是。
“咻——呼——”和人习惯势大力沉的薙刀攻击落了空,而亨利抓住这个机会绕了一圈又把木板磕在了直实的脸上。鼻血横流而领主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贤者接着进一步往前,横过木板卡进对手的臂弯用力一绞。
“啊啊啊!!”吃痛让华族松开了手里的薙刀,亨利一脚踏断了刀柄,紧接着直实仍不死心想抽出腰间的短刀应战,亨利一拳砸在了他握刀的手腕上。
巨大的力量让他手腕直接失去知觉,麻痹了的手不受控制连刀的握不住。
“啪嚓——”接着贤者单手抓住了直实盔甲的领口,把他整个人举了起来。
烈日当空,包括武士、足轻以及从窗口偷偷往这边看的居民在内,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尽管身高有二十多公分的差距,但连人带甲这个重量的武士就这样被单手拎小鸡一样举了起来。
停下了内斗的武士们也屏住了呼吸,不少人轻声念着“奥尼(鬼)”。
但最受冲击的显然是直实本人,他回过神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就开始扑腾着手脚,但却接触不到地面。
“所以,我们可以走了么?”亨利用一如既往平稳的声音这样说着。对方是恃强凌弱之人,鬼族仍醒着时他根本不敢为难巫女一行。
道理是说不通的,这里也没有比他更高的权威,因此只能动武。
“嘶——你、你这,南蛮。”直实还想嘴硬,亨利抓着他又使劲摇晃了好几下,他身上的甲胄互相碰撞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而本来就接连遭受冲击的头脑也越发迷糊。
“停!停!可行,可行,你们走!你们走!”五脏六腑都快翻出来的领主憋着一张青红的脸大声地叫着,亨利松开了手,让他“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你这,可恨——”
“哦对了。”贤者捡起了之前踩断的薙刀。
“预防你有什么其他想法。”然后轻飘飘地丢向了另一个刚刚醒来的武士。
“夺——!!”半截薙刀准确地钉在了他的胯下前方,再多一点点,这位武士恐怕就无法享受花酒的快乐了。
冷汗淋漓,直实咒骂的话语咽了回去。
“就是提个醒,比方说你们做了些什么事的话,夜里睡觉或者独处的时候。”
“你觉得你们能拦得住我吗。”他对着武士们微笑,但尽管烈日炎炎,所有人却只觉得如坠冰窖。
“我一直都看着你。”他拍了一下直实的脸,然后走回到了己方的阵列。
“嘶——可。”领主咬牙切齿,最终只能把愤恨发泄在自己随从的身上,他用力地扇了卿大人两个巴掌,后者满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呆呆地反问了一句:“大人,为什么?”
“无路赛,还不是你的主意!”
“我们走!”耀武扬威的领主夹着尾巴逃回去。
而大巫女看着汗都没流一滴的亨利。
“真是位,了不起的大恶人。”
略带苦笑地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