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寻州说完后,在场一时没有人说话。
他接着叹着气道:“此次来,朝廷给的赈济银两并不足以令七郡度过难关,七郡粮仓早已空荡,北方战事吃紧,西南的粮食都仅着北边送,本官实在为难。”
“不过我可以许诺,此次洪灾贡献大的商户,都可以入良籍,贡献较大的,免商税。”
在场商户面面相觑,他们来时就已经做好了掏钱的准备,但是不知道穆寻州是想要多少,也没想到他会给出脱商籍入良籍的许诺。
大应轻商,哪怕商户子弟可以眼睛不眨一掷千金,却不能像农籍子弟一样科举入仕,像孟子宸的父亲当年只是一个一穷二白的秀才,他的岳父却还是把独女和万贯家财都交给他,只求女儿脱商籍。商籍地位比不上农籍,就连每年缴纳的商税也是农户百倍。
既然能脱商籍,那么捐是能捐,但捐多少是个问题,也没人赶在这关头主动说话。
出乎意料的,最先表态的是吴老板,他站起来,沉声道:“作为应朝子民,七郡便是我们的故土,为故土献力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之举。穆大人,我愿意捐出七成家业和仓库所有存粮,为七郡修建供奉绵薄之力!”
如果在场众人不了解吴老板平日的为人作风,还真以为这是一个心系百姓的大善人,可前个月带头涨米价的正是吴氏粮铺,因此见他出头,其余人不免在心里嘀咕:这人莫非转性了?
吴老板带头,很快他带领的商行其他富商也纷纷表态。
叶溪这头,几个商户忍不住翻白眼。
行呗,前段时间你们涨米价已经赚够钱了,现在再带头“无私奉献”,好处尽让你们占了呗。
吴老板是七郡数一数二的富商,有他带头,其他富商自然也没有了别的选择。
不过他们很快注意到,符合的都是吴老板那派的人,孟家和与孟家交好的其他富商可都还没表态,于是又谨慎的观望起来。
穆寻州也看向没表态的那几桌。
“孟家作为七郡大商,难道不是应该以身作则吗?”有些话穆寻州不方便说,于是吴老板开头,面露斥责看向叶溪:“莫非,孟小夫人对穆大人并不认同?”
“大人明鉴。”叶溪从容站起来,不卑不亢道:“我心知过去经商收获全依仗七郡百姓与朝廷支持,能为朝廷献力自然义不容辞。”
“但,”她话头一转:“从洪水爆发到现在近两个月期间,孟家商铺一直施粥赈灾,早已经没有存粮。为凑施粥米粮,我甚至变卖不少地契珍宝凑银两去远处的越州换取粮食,如果大人不信,民妇可以拿这三个月账本与契书与您过目。”
简而言之:没有,钱没有粮没有,账本倒是有。
水灾后,孟家和这些商户一起在城中赈灾,养活了不少落难百姓,这些穆寻州刚来就知道,既然叶溪说没有,穆寻州也不好逼她。
紧跟着,叶溪身边一圈商户都说:“没有。”
穆寻州的脸微微黑了。
但凡他们愿意掏出一部分他也当给了,偏偏这一圈都说没有,明摆着一分钱都不想给。
那头吴老板冷笑一声:“过去孟小夫人可威风了,怎么可能赈灾两个月就耗干家底?如今七郡百姓都生活水生火热,你平日贪好美名,真到出力的时候却哭穷了。”
“吴大老板这话什么意思?”叶溪反唇相讥一寸不让:“我可以明明白白把账本交出来给你们看,这两个月我孟家商铺是不是每一笔都花在救济灾民身上,吴大老板可敢交出账本看看你又做了什么?”
“就是。”旁边一个烈脾气的商人附和道:“当初要不是你吴氏粮铺主动抬高米价,城里难民还不至于如此多。”
眼看现场要争论到过去两个月的功劳过错,穆寻州适时阻止:“诸位冷静,且听我说。”
“我此次来,为的是惩戒庸官安置难民,期间牵扯居多,仅凭我一人之力恐不及。”穆寻州看向叶溪:“孟家作为七郡富商之首,也必定是赈灾程中的肱骨,所以我才需要你们的帮助……”
“穆大人,我等自然愿意为治水献力。”这次是姜予开口打断他的话,语气强势道:“只是作为商人,我想问几个问题。您说贡献巨大者入良籍,多大算大?入一人还是入一户?良籍三等,入哪一等?贡献较大者免赋税,免几年?免哪几样税?过去两个月,不少商户都开仓救济灾民,这贡献可算在其中?更改户籍需呈交卷案,大批量改籍需秉承知州,知州可认?七郡水患已经让知州府焦头难额,改籍文书与公告何时能下?”
她问的这些问题,每一项都是针对穆寻州的承诺提出质问,也点醒心动的诸多商户。
简言而之:别给老娘画饼。
“这些我已着人草拟章程,稍后送与诸位观阅。”穆寻州稳声道。
“那好,民女还有几个问题。”姜予垂眼接着输出:“穆大人说我们献出去的钱财将用于难民安置七郡重建,众所周知治水断则一年长则十年,这笔钱是用于长期还是短期?用于修复白云堰还是修缮百姓房屋?自然,若是用于这些修建,我等自然愿意尽绵薄之力,只是我等这段时间也是有出无进有心无力。穆大人刚从京城出来,又查封七郡大小官员近百户,应该不至于支撑不下前期开销。不妨等我等的铺子稳定,介时我等自然愿为七郡百姓献力。”
这一段下来,只差指着穆寻州的鼻子骂贪官了。
她说到这个地步,又承诺后续会出力,给自己找足了退路。
穆寻州只好道:“我知各位的顾虑,陛下此行也派来户部侍郎监督赈灾,稍后我会统计收缴金银,日后各位捐献的每一笔金银与用于赈灾的每一笔花销,都会书写张贴在城中布告上。”
说完,他微微正色看向姜予:“姑娘可满意了?”
他是天生贵胄,一身气势浑然天成尊贵摄人,寻常人面对他这般神情都会心中发怵,可眼前少女却始终松弛淡然,不卑不亢的回道:“七郡百姓都会感激大人。”
等宴会结束,众人稀稀拉拉走出郡守府。
上了马车,叶溪稀奇又佩服的看着姜予:“厉害啊,你怎么什么都会,天生的吗?”
刚才宴会后半段穆寻州又是明里暗里的试探设计,寻常商人怎么可能扛得住这种从小钻研权势政治的世家官员,商人们好几次都扛不住想认了,最后都被姜予连诓带吓的化解。
上个世界在军部,她们更多是挣军功等晋升,后来全军部齐心协力抵抗虫族更没人玩心眼子,是以叶溪现在才知道姜予原来也是政斗商斗的全能好手。
一开始她还以为,以姜予的风格应该是直接莽到底的,没想到她还会迂回示弱。
姜予在摇晃的车厢里闭着眼,平静道:“以前不会,输过很多次,慢慢练的。”
叶溪一呆,眸子也暗下来:“啊……”
过了会,她小心的问:“输是指?”
心腹死尽,众叛亲离。
姜予没有说出口,缓慢的呼出一口气,主动问叶溪:“你一直在快穿局吗?”
“是,去了有几百个位面了,加起来也有一万多年。”叶溪垂下眼回忆着确认了一下:“对。”
姜予头缓慢靠在木板上,继续看着她问:“去了那么多个位面,你还认得自己是谁吗?”
“啊?”叶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会又想了想道:“以前确实有一些快穿者,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迷失自己的身份造成位面混乱,所以对于这个问题,伴随系统一直有关注宿主的心理情况……”她小心翼翼的观察姜予的神色:“你是……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吗?”
“确实,有些分不清。”姜予缓慢睁眼,在昏暗车厢中清澄的眼睛望着对面的叶溪,眸中情绪隐隐约约的:“你分得清吗?”
这次叶溪沉默许久才酝酿好答案:“其实,有很多东西本身就是分不清的,也不用执念要去分清。”
“穿到这个身体里,继承她的亲友和感情,就好比这个世界继承原主的便宜儿子,他刚开始恨原主,于是身体里的我也继承这份恨,后来孟子宸渐渐不恨我,开始尊敬我濡慕我,这份感情是对于我,我为此感到高兴并接受了这份感情。过去那些恨依旧是存在过的,但是他恨的是原主不是我,那份感情我自己就当不接受。这样说,某种意义上我也算分得清。”
“更多位面,穿过去的时候继承原主的亲人和朋友,他们对我好是对原主好,我所能做的就是替原主回应他们的好。有些人迷失就是在此,明明对方对自己好是为了另一个人,我替那个人回应那份感情,但是我付出的感情却没有得到平等的回应。如果遇到想不开的或者对某个人产生执念,就会纠结这份感情是对我还是对原主,然后要么努力向原主靠近,要么努力让自己和原主分开,这样执念太深反而更加分不清。”
“所以我吧,就不想去想那些。如果你因为原主给我的感情让我喜欢,我就去回应,我不怕付出的感情没有回报,毕竟又不是数学事事都有对等,得过且过开心就是。”
“不过这样的心态也让我任务失败过几次。”说到这,叶溪惋惜的苦笑一声:“最近一次,我遇到一个相见恨晚的好朋友,我一个万年老油条居然还会犯毛头新人才会犯的错,为了救她去违抗两位上位神。”
姜予看向叶溪。
“然后差点死了,还好至高神爸爸捞我一命,只损失一副仙身。”叶溪轻描淡写。
“后悔吗?”几秒后,姜予问。
“后悔啊,后悔没跑快点救下她。”叶溪大喇喇往后一靠,眼神怀念:“她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再来一次我一定可劲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