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已过,穆青衣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离开孤山道观,披星戴月地赶回鹤山。
他离开道观的那日,秋墨衍入了帝宫。病重的旧帝跪在朝华殿外只为见监国帝姬最后一面,朝野动容,但是萧霁无情拒绝了。
他踏进鹤山境内的那日,帝王驾崩的钟声从遥远的盛都传遍天下,穆青衣抬眼看着黯淡的星辰,知道大盛朝的时代终究还是湮灭在了历史中。
旧帝驾崩,享年三十岁,至死都未见到长歌殿下一面。
盛都的第一场雪飘下来时,萧霁废除幼帝,将秋氏仅剩的血脉驱逐去边境苦寒之地,称帝,改国号“长梦”。
长梦元年,鹤山大雪封山时,长歌已经随着穆青衣风尘仆仆奔波了一月之久。她偶尔会听到过往的行人说起登基的萧霁,被贬黜的飞章,还有英年早逝的旧帝,以及那场一触即发却终究没有打起来的复仇之战。
民间都在传,旧帝带兵攻打盛都是为了见监国帝姬,举兵投降也是为了监国帝姬,兄妹情深令人动容,而旧帝驾崩之后,摄政王依旧让他入了皇陵,只是监国帝姬却听说未入皇陵,至今不知葬于何处。
也有人说摄政王大人彻底疯魔了,始终未将监国帝姬下葬,而是打造了一个玄冰地宫,以稀世宝珠护住殿下尸身不腐,使其遍体生香,恍如未死一般。
那些事情对她而言恍如隔世一般。她近来开始嗜睡,一日里有大部分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的,中途偶尔会清醒一两个时辰,都是穆青衣以血养法器的时候。
这一个月,穆青衣除了吃饭睡觉喝药赶路,就是在割血喂她,只是人的血终究有限,即使一日三顿药依旧补不了气血的亏空。
还没有到鹤山,清风明月一般的道门弟子已经面容苍白,形同枯槁。她心里模糊地知道,他的气血亏空太厉害,已经不足以支撑她长时间清醒。
她便放任自己陷入沉睡,一日里清醒半个时辰,看看他。穆青衣大多时候是沉默寡言的,偶尔也会短暂地停下脚步,在月夜下取出碧玉小剑,跟她说一些路上见闻,野史趣事。
他学识渊博,又在外游历多年,对各地风俗民情了如指掌,说的很是有趣。她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地睡着。有时候醒来便见他不断地擦拭着碧玉小剑,在月夜下一言不发。
如此风尘仆仆地奔波了一个月,他们终于抵达了鹤山。
鹤山大雪封山,风雪掩盖了千年道观,她在风雪中看着巍峨的鹤山,听着空灵的钟声,看到年轻的道门弟子激动地下山来迎接。
“师叔回山了,师叔回山了!”
穆青衣周身落满积雪,浓如鸦羽的睫毛都冻结成冰,按着心口以血喂养了一个多月的道门法器,沉默地回到师门,跪在道观门前。
雪花一点点地飘落下来,她伸出手,想为他遮挡头顶的雪花。一柄黄布油伞挡在穆青衣的头顶,年近百岁的寻鹤道人举着一柄油布伞,走出道观,慈爱地给弟子挡住岁月的风霜。
“师祖。”穆青衣捧出碧玉小剑,声音发颤地喊道,“求师祖救她。”
通体碧绿的小剑已经被血喂养的更加晶莹剔透,剑身一抹血色,妖异且瑰丽。
寻鹤道人低低叹气,动容道:“青衣,生死乃天定,莫要强求。”
穆青衣在雪地里重重地磕头,嘶哑道:“这不该是她的结局,若非有她,萧霁会反,旧帝会举兵,天下会陷入一片战火。如今新帝登基,人人歌颂,天下太平,却独独死了一个她而已。
师祖,这不公平。这便是我们要修的道?要勘破的命格天机吗?天道不公,不公如斯。”
“这道,不修也罢。”
寻鹤道人见他周身气血亏损,命悬一线,多年修的功德福运因一人而崩塌,渐渐有消散之势,一生所修皆是徒劳,顿时老泪纵横,颤抖道:“孩子,你要为一人舍弃圣儒之道吗?”
穆青衣双眼赤红,低低说道:“弟子不孝,秋氏女以一人之死消弭人间祸事,天下人负她,弟子不想负。这是弟子的选择。连一人都救不了,如何救天下,成圣儒之道?”
寻鹤道人扶起他,微微颤颤地说道:“你容我想想,孩子。”
寻鹤道人见他眉间死意已生,若是秋氏女救不回来,不消数日他也会追随而去,重重地叹气,这死劫终究还是没有渡过!
明明这孩子一生血缘亲情淡薄,半世漂泊,不想却折在盛都那样的地方。
穆青衣回到鹤山已经是强弩之末,见到寻鹤道人之后,很快就昏眩了过去,道观上下一片慌乱,连忙将他扶进去,烧炉子的烧炉子,取棉被的取棉被,熬药的熬夜,一阵忙活。
碧玉小剑是穆青衣以自身气血养的,她被人轻轻地放置在穆青衣的枕头边,一抬眼就能看见他的睡颜。
好在取暖祛寒喝药之后,他睡的安稳了一些,翻了个身,在枕边摸到她,将她按到了心口的位置。
长歌心跳如鼓,神魂被触摸的感觉,直入心灵深处,比肌肤之亲还要亲密。这段时间,她喝他的血,跟他同塌而眠,日日都被他的气息包裹,熟悉到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困意袭来,她闭上眼睛,陷入了沉睡。这一次梦境中隐约有声音传来。
“长歌,秋长歌,醒醒……”
*
花影山居民宿,气氛十分的凝重。
陆西泽伸手探着她的额头,她肌肤冰冷如一丝温度,但是气息平稳犹如睡着一般,只是怎么喊都喊不醒。
陆西泽凤眼微暗,内心烦躁,克制着怒火,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小助理语无伦次地说道:“十二点多,昨天长歌姐回屋休息之后就没有出来,她以前特别累的时候都是睡到第二天中午起来吃饭,我刚才过来敲门,屋里一直没动静,我就准备将饭菜送进来。
但是怎么喊长歌姐都喊不醒。”
小助理说到最后已经带着哭腔,好端端的,人怎么喊不醒。
陆西泽俊脸凝重,俯身攫住她纤细的胳膊,沉声喊她:“秋长歌!醒醒。”
躺在床上的女人毫无动静,陆西泽看着她冰冷如玉质的小脸,若非摸到她的脉搏,他都要以为……
文理快步上前,低声说道:“陆总,医生在十分钟之后抵达。不过边城的医疗条件有限,我已经让私人飞机过来,下午就能返回帝都。”
文理看向哭唧唧的小助理:“通知剧组了吗?”
秋长歌昏迷原因不明,现在人不醒,剧组的戏就拍不了,这事得通知冯客,不然又是一番风波。
小助理抹着眼泪,飞快说道:“已经通知冯导了,冯导说马上过来。”
冯客是跟着医生一起到的,小助理在电话里说的不清楚,但是带着哭腔,冯客丢下拍摄器材和一剧组的人,撒腿就往民宿跑。
冯客到的时候就见文理站在民宿门口迎着几个医生进去。
“文助理,长歌老师怎么了?”
不是昨天刚从山区平安回来吗?怎么突然就昏迷不醒?
“是被山里的毒虫咬到了?还是误食了毒草?看医生了吗?”冯客有一千个问题等着问,文理眉头紧锁,示意他稍安勿躁,先等医生做完检查。
中医和西医都请了,四五个医生看完,全都束手无策。
“脉搏正常,呼吸正常,秋女士只是睡着了。”
“一切都正常,如果一直昏迷不醒就要拍个头部ct看看,做个全身检查。”
“要不等秋女士睡醒?”
“之前出现过这种情况吗?”
中医和西医都说不出个理所当然来,陆西泽脸色沉的能滴的出水来。
屋内气氛凝固。
冯客弱弱地说道:“会不会是惊到了?我听说长歌老师去的都是人烟罕见的深山老林,这种地方民间传说多精怪,要是真的被精怪……”
陆西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沉声说道:“胡说八道什么?”
文理一言难尽:“相信科学不好吗?陆总,飞机2小时之后抵达,我们可以赶在四点前将秋小姐送到帝都的军区医院。”
陆西泽点头,五指紧紧握住,突然想到自己身上离奇的事情,其实他一直想不通长歌为什么会性情大变,他是通过催眠,在梦境里觉醒了前世的记忆,如果长歌不是呢?如果她原原本本就是秋长歌呢!
陆西泽凤眼陡然一暗,此刻再回头看当初,都是破绽。从领证后的第一天开始,醒来的就是秋长歌,她不是记忆觉醒,她是换了灵魂!
她根本就是他梦境里的那个人,不是转世,是本人。那她的昏迷就可以解释了。
陆西泽深呼吸,扯开领口,一字一顿地说道:“先回帝都。”
文理火速安排回帝都的一切事宜,小助理也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只简单收拾了必需品。
文理见冯客呆呆地站在一边,有些茫然无措的模样,叮嘱道:“冯导,秋小姐昏迷这件事情需要暂时保密,这段时间她的戏份暂停,你先拍别人的戏份,实在不行暂停拍摄也行,投进去的资金不会撤回来。”
冯客傻了眼,险些泪奔,他拍的是电影,不是电视剧,长歌老师之外的戏份少的可怜,早就拍完了。
他弱弱地问:“那个,要不要通知一下傅医生?傅医生应该是国内最厉害的医生了。中西医都懂。”
屋内温度陡降,冯客看着陆西泽冷漠的脸,一秒噤声,然后偷偷给傅怀瑾发了一个信息,当初从乌药村回来的时候,傅怀瑾特意加了他的微信,拜托他关照长歌老师。
冯客不是傻子,傅怀瑾这种气质温润,谈吐不凡的人,一看就出身极好,能从军区费尽心思将他塞进乌药村,这身份背景确实不简单,但是这样的世家子弟对他这种底层的小人物都十分的客气,这是真有教养。
不像一般的富二代,猪鼻子插大蒜装象,装上流社会。
现在长歌老师出事,他第一时间就想通知傅怀瑾。
傅怀瑾下午有一个重要手术,手术结束时都已经是晚上六点了。刚出手术室,就看到了冯客五个小时之前发的信息。
他换下手术服,一边给长歌的小助理打电话,一边急急走出医院,刚到电梯口就见院长找过来,看见他如同看到了救星。
“傅医生,您没走太好了,院里来了一个特殊病人,一直昏迷不醒,找不到原因,您能去看一眼吗?就一眼。”
院长说着额头冒着冷汗,满帝都的好医院,偏偏给送到了他们这里来,这个病人的身份不同寻常,他已经接到了上面好几个电话,包括军区高层领导的电话,都在关心秋长歌的病情。
这位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好端端的人昏迷不醒,各项指标都很正常,这也太奇怪了!
傅怀瑾看着无人接听的电话,英挺的眉尖皱起来,朝着院长点头:“我这边有个朋友出了急事,需要我赶去处理,我只能过去帮忙诊断,如果病情复杂需要安排别的医生接手……”
傅怀瑾声音戛然而止,看到了从电话里出来的陆西泽和小助理等人。
小助理看见他喜出望外,哽咽道:“傅医生,长歌姐出事了。”
傅怀瑾点头,对着一脸懵逼的院长说道:“这个病人我接手了。”
vip病房内,束手无策的主治医生们见院长竟然将傅怀瑾请来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傅医生来了,那天大的问题都能解决。
如果连傅医生都不能解决,那只能通知家属看开点了。只是这位病人家属怕是不能接受。
众人看了一眼俊美冷漠的陆西泽,暗自打了一个寒颤。
傅怀瑾进了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的秋长歌,指尖一颤,很快稳住了情绪,查看着她的病例和全身检查的指标。
“傅医生,病人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身上也没有伤口,就是十分诡异地昏迷不醒。”
傅怀瑾一言不发地看完所有的数据,让人都出去,给她做了一个全面的检查,然后给她扎了数针,金针扎下去,秋长歌指尖动了动,然后继续昏迷着。
傅怀瑾心沉了下来。
“傅医生,病人家属说有事要跟您单独谈。”
病人家属?傅怀瑾眯眼,看向站在病房门口的陆西泽。前夫,能算病人家属?
陆西泽双手矜贵优雅地插在口袋里,一言不发地看着高大英俊、温文尔雅的傅怀瑾,他颔首低沉地说道:“傅医生,长歌有一些私人情况只有我知道。”
久仰大名了,傅医生!
陆西泽凤眼幽暗,是时候告诉傅怀瑾,他和长歌是累世的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