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眠洲从未过过这样与世隔绝的生活,每天日出而起日落而栖,自己砍柴做饭,自己上山狩猎,自己动手做各种趁手的小工具,还时不时要照顾明歌的那些小动物。
明歌三日会下山一次,不是上树掏鸟蛋,就是割野蜂蜜,然后夜里唱着不知名的小调钓银鱼,他躺在新月潭的那棵百年老树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看着月夜湖泊,听着山里野狼的叫声,觉得都城的浮华,江南的风花雪月,还有万千女娘的倾慕似乎都离他越来越远。
他自出生起就肩负着家族重担,大哥行医,二哥老实,家族前程全在他一人身上,此次南疆一行,他发现南地郡县的世家已经开始圈地蓄兵,手中权势不是皇权所能压制住的,皇室式微,世家林立,这天下早晚要乱。
若是有乱的那一日,他风氏家族首当其冲。
其实,此次父亲身中奇毒,便已是征兆。
若非他不是风氏子弟,父亲并未等着救命的灵药,他觉得在这里生活三年五载也很不错,想念山下的繁华时就下山去城镇打酒,厌倦浮华时就上山清净一段时间,做一个避世的逍遥散人。
“风眠洲!今日我带了好些食材下山,你快做饭给我吃。”风眠洲从树上跃下来,就见明歌背着一背篓的食材,拎着一个包裹兴冲冲地朝他挥手。
少女犹如春日的鲜花,笑靥明媚。
看到她,风眠洲瞬间就忘记了烦恼。
明歌兴冲冲地将竹篓里的食材都拿出来,前几日夜里钓鱼,风眠洲做了一锅烤鱼,好吃到她险些吞掉自己的舌头,后面又吃了他烤的野猪肉,明歌已经彻底地拜倒在他的厨艺下。
他们大月国饮食清淡,她吃了十几年清汤寡水的饭菜,骤然吃到中洲人吃的鲜香爽辣的食物,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美食。
“今天想吃什么?”
风眠洲看着她带来的食材,各种山里的干货、晒干的野猪肉、鹿腿、蜜酱干果?野人参?
风眠洲看着那一株百年的野人参,唇角抽搐了一下,然后又看到竹篓下面压的险些要烂掉的草药,一株绿叶红果的鸦羽白?
风眠洲呼吸一窒,指尖有些发颤地将那株鸦羽白取出来,嗓子有些发涩:“鸦羽白?”
只存在于奇珍录里的珍稀药材鸦羽白?还被她随便塞在一堆食材下面,险些压烂掉?
“呀,不小心压成这样了。”明歌灿烂笑道,“好像还能用,我早上才摘的,不过它有毒,只能炼药,不能生吃,会肚子疼,要人命的。”
她早上趁着阿娘没注意,偷偷去药圃里剪了一个小枝芽,这样阿娘就算发现,最多觉得她贪玩剪了去炼药。
风眠洲小心翼翼地撕下自己的袖子,将鸦羽白包好,又觉得不够,去寻了一块牛皮仔细地裹好,塞进怀里,这才缓下一口气。
寻常的奇珍异宝,他都不放在眼里,但是这是鸦羽白,能救他父亲的药,能挽救世家之乱的灵药,这分量重似城池。
风眠洲摸着怀里的鸦羽白,看向明歌,明歌已经如一只快乐的小黄鹂,在树下架起了铁锅,将她带来的食材一一分类好,然后眼睛亮的如星星,乖巧地等着他投喂。
那价值连城的鸦羽白,百年的野人参,在她眼里,还不如一顿饭。
风眠洲低低笑出声来,都说他风氏富可敌国,他也以为自己拥有天下一半的财富,是天底下最富有的郎君,可在这个风华年少的少女面前,他贫瘠的一无所有。
他不如她。
精神的富足才是真正的富足。
“你现在就给我鸦羽白,不怕我带着它跑路吗?”风眠洲卷起袖子,目光深邃地说道,一边说,一边去新月潭洗着菜,给她做饭。
“那倒是不怕,我在你身上下了蛊,只要你离我百里之内,我都能找到你。”明歌托着下巴,灿烂笑道,“以后不能离我太远哟,这蛊要是发作起来,会痛七七四十九日,最后全身腐烂而死。
不过你放心,一年后,我会为你解蛊的。”
蛊?风眠洲脸色微变,刚才的感动瞬间就荡然无存,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什么时候下的?”
“就那日我们对着大月山立誓的时候,大月山是我们的神山,既是告知神明,那我自然不能带外人立誓,有了这个蛊,你就算是我的仆人,不算外人啦。”
明歌跃上树干,懒洋洋地靠在树上,说道:“风眠洲,你族里长辈没有告诉过你,诸事皆有代价吗?我救你一命,你带我下山,我赠你鸦羽白,你做我一年仆人,很公平。”
风眠洲脸色铁青,许久沉默说道:“确实很公平。”
南疆一行,四处碰壁,被截杀,身受重伤,与护卫队失去联系,被人驱使,这一路行来,他才知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曾经天之骄子的傲气并不能在关键时刻救命,也无法改变他被困山中,成为仆人的处境。
这个避世小国,看似天真无邪,实则心思诡谲的小魔女,给他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
风眠洲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她明明可以不告诉他,用鸦羽白收揽他的心,让他对她感恩戴德,但是她却坦言对他下蛊,如此恩威并施,不仅控制他,而且还生生打断他一身傲骨,还真是御下有方。
易地而处,如果他是明歌,他也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外人,而将整个国家置身危险中,她,做的很好,比他要好。
他栽在她手里,心服口服。
“对了,今天我想吃炖野猪肉,还要吃你上次说的叫花鸡,对啦,我想要个秋千,你这几日没事就帮我搭个秋千吧,就在新月潭的这棵大树下,之前我想搭来着,但是太费力啦。你来。”
明歌冲着他笑盈盈地说道:“要加油哟。”
风眠洲沉默地应了一声,做了她要吃的炖野猪肉,又去山上猎了一只野鸡做叫花鸡,摘了一些野生的花椒香料,然后去砍树做秋千。
山里多的是百年以上的树藤,坚韧如绳索,风眠洲不到一个时辰就做好了一个秋千,见明歌去玩秋千,他径自去闯山门。
这段时间的摸索,他也渐渐察觉到这整座大山都是一个极其厉害的阵法,阵法和山林怪石融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天然的迷阵和杀阵,难怪这个避世小国多年来不曾被人发现。
他摔下山崖之后,风家的护卫队也一直没有找到这里来。
还有山林的瘴气和毒气,都是对他的考验。
他要闯过迷阵和杀阵,闯过瘴气和毒气,如此才能重新拾信心。
一连数日,风眠洲都去闯山门。
离开的日子一点点地逼近,明歌来新月潭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草棚这边找到人的时候,她就直接去山门那边去寻人,将一身伤的风眠洲拎出迷阵。
短短半个月,他竟然闯过了杀阵,进入了迷阵中。
自从她点破在他身上下蛊之后,风眠洲的一身傲气终于被她折损的七七八八,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且乖顺起来。
果然逆境让人成长。
她原本也可以不用这一招,但是风眠洲悟性惊人,而且身手极好,若是不能收服,依照他的世家公子脾性以及那张招蜂引蝶的脸,日后定然会为她惹来不尽的麻烦。
她的时间不多,只想花一年时间游历九洲大地,然后回到族中来,择婿生下下一代的继承人,如此她的使命算是完成了。
这一年时间算是她任性偷来的。
见识过外面的世界,断了她的红尘心,往后余生,她才能如阿娘一样,一直守在这座大山,守着族人。
“明歌,他又去闯山门了?”碧草咋咋呼呼地叫道,“每天都被打的鼻青脸肿,一身伤,还要去闯,真是个怪人。
呀,一身血的,别弄脏了新月潭的水。”
明歌见风眠洲的手动了一下,英挺的眉头皱的能夹死蚊子,噗嗤笑道:“你去喂一下小花它们。”
“好,最近你下山的太频繁,大长老已经开始起疑了,来问我呢。”碧草将小花抱出来,喂她吃着新鲜的胡萝卜,“小花,这可是秋日里最新鲜的胡萝卜,等到下雪,就只能吃地窖里的啦。”
“问你什么?”
明歌坐在秋千上,看着脚下新月潭碧绿的湖水,一荡一荡的,仿佛能借着这小小的秋千荡到山外的世界。
“问你是不是想下山,明歌,你不会是想下山吧?”碧草眼睛陡然睁大,搂紧怀里的小兔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觉得明歌最近好像变了很多,以前的明歌虽然顽劣,但是热情,像个小太阳,现在的明歌还是小太阳,是他们大月国最可爱的小太阳,但是她有几次看到明歌一个人独处,沉默的样子就像太阳下山,月亮升起,像冬日里的冷月,冷冷的。
“怎么会。”明歌仰头看着天上的云朵,笑盈盈道,“我八岁那年就闯过山门,下山去周边的郡县玩了半个月,山下并没有话本子里说的那样好玩。”
痛醒的风眠洲闻言,浑身一僵,八岁就闯过了山门?她?
风眠洲被当头一棒,打击的险些吐血。他半个月闯过了杀阵,现在也摸到了迷阵的脉络,重拾的那点子信心瞬间被击碎,整个人蔫成了一棵秋日里的烂菜叶子。
“那是你根本就没有走远,我听说,中洲可热闹了,二长老说,中洲有一座不夜城,从山上远眺下去,整个城池金光璀璨,像天宫一样。”
“笨蛋,那是二长老骗你的啦,中洲的不夜城是一只吞人的兽,专门吃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可爱女娘。”
“小帝姬,你又吓唬我!嘤嘤嘤。”
风眠洲躺在草地上,听着两个女娘的对话,想起那座中洲不夜城,那里确实是一座吞噬人心的城池,天真可爱的女娘不该去那里,但是明歌不一样。
他想,若是她去了中洲一定会如鱼得水,大放异彩。
“明歌,那你别下山,我们一辈子待在山上,可好?”
“好呀。”明歌甜甜笑道。
风眠洲撇了撇嘴,骗子,天底下最大的骗子,日后谁若是娶到她,那定然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定然会被她骗的团团转吧。
天气转凉,山风吹来无尽的寒冷,仿佛一夜之间入冬。
草棚里,兔兔们都躲在温暖的窝里不出来,大风从四面八方灌入,树屋也挡不住初冬的寒冷。
9月里,山上就冷的如同冰窖。
风眠洲从山崖处割来藤蔓树叶,铺在屋顶上,就连树屋内都铺满了藤蔓挡风,然后算着明歌下山的日子。
这半月里,他已经闯过了杀阵和迷阵,并且闯过的附近的瘴气毒林,奇怪的是没有中毒的迹象,只要给他时间,他就能找到回去的路,从这避世的山间重返到鲜活的人间。
他没有选择下山,而是开始向山上的大月国探索,只是他将新月潭附近探的七七八八都没有找到大月国,只找到了血月崖和山上的温泉,血月崖深不见底,别说人,就连神仙来了都难渡。
他直觉,大月国应该就在血月崖对面,被浓雾笼罩的地方,但是无人能去到那里,除非里面的人出来。
风眠洲探索到血月崖的第二天夜里,明歌就带着一个大包裹下山来,敲了敲树屋的门。
他警觉地睁开眼睛,然后就见明歌全身裹在雪色披风里,露出一张如雪如月的脸,在月夜下弯眼笑道:“走,下山。”
“现在就走?”
风眠洲压低声音,他的包裹早就收拾好了,里面有几套换洗的旧衣服和干粮,鸦羽白被他贴身放在怀里,随时都能走。
他扫了一眼自己住了两个月的树屋,这里的点点滴滴都是他自己打造的,草棚里有他喂养了两个月的小动物,新月潭里还有他亲手搭建起来的秋千,突然离开,还有些不适应。
“对呀,马上就要下雪了,再不走,我们就走不了了,那等到明年夏天。”明歌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上的包裹塞给他,然后脱了鞋,撩起襦裙的裙摆,下了新月潭。
风眠洲连忙避开视线,依旧看到了她白如贝壳一般的小脚丫子。
月夜下的少女弯下细腰,犹如春日里的纤细杨柳,她在水下摸出一些玉石和明珠来,胡乱地装进腰间的锦袋,其中一块赫然就是他之前镶在腰带上的碧玉。
“你愣着做什么,快走。”
风眠洲见她拎着鞋,笑容灿烂地上来,说道:“走走走,下山去中洲,我要去见不夜城,我要去极北之地,我要去难于上青天的蜀地,我要去吃遍天下美食,去看最美的花魁娘子,我要做一百件想做的事情。”
明歌拉着他的手,心已经飞到了山外。
她已经列好了清单,此次外出游历,要做一百件想做的事情。
风眠洲被她柔软的小手握住,她才捞了新月潭底的珠玉,小手冰凉,他却如同被烫到了一般。
“你就这般外出游历,可有给你阿娘和族中长老留下书信?”他忍不住唠叨。
“自然,我说了外出一年,一天都不会多,也一天不会少。我说了,会寄特产回来的。”
风眠洲失笑,可真是霸道的小娘子,大月国就她一位继承人,她连婢女都不带,就跟着一个认识才两个月的外人去游历中洲,果真是胆大妄为。
日后若他有女儿,定然不叫教成她这样任性的性格。
也好,这两个月拜她所赐,吃尽了苦头,等离开这里,抵达江南和盛京,带她好好见识一番外面的风浪,免得她以为天底下的郎君都如他这般好品性和好脾气。
“你寄的特产能寄到大月国吗?这里连驿站都没有。”
“啰嗦!”
风眠洲:“!!!”
两人趁着夜色,一路闯过山门,风眠洲见她身法奇特,每一步都走的极快极稳,知晓她八岁就过了山门绝非虚掩,于是背着行囊,一言不发,与她穿过瘴气毒林,朝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