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好似是从山体内凿出一般,线条粗犷大气,古朴庄严,颇有北朝遗风,殿中有雕成金莲状的佛灯,内中明亮灯火不知摇曳了多少岁月,将大殿内照得通明。
大殿通道只得一条,众人(妖)依循道路而行。通道越行越窄,从起先四人并行仍有余,到最后一人通过都嫌拥挤,而道中灯火也熄灭,只余黑漆漆的一片,好在他们皆是有修为在身,耳目聪明,还不至于看不清前路。
走了许久正觉不耐,突得,前面又光亮传来,众人(妖)精神一震,大步前行。
未几,耳边竟闻海潮啸动,惊涛拍岸声,而海水特有腥潮之气也涌入鼻端,步出通道,入眼是一片开阔碧蓝,细浪翻滚,沙鸥翱翔,众人竟来到了茫茫无际的大海边。
香山濒临洛阳,处于中原腹地,离海万里,此处怎会有海?师我谁和陆天岚对望一眼,各自了然,师我谁道:“是术法掺杂着幻阵!”
陆天岚面色郑重的点头道:“竟能造设出这么一大片海景,而且竟是钜细靡遗,连声音和气味都能一并仿出,布阵之人功力定然深厚,怕真是达摩本人。”
应飞扬此刻则当量着立在海边的石碑,念出上面的字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看来是走不通了,咱们赶紧折回去吧。”
师我谁却道:“故弄玄虚,我便领教一下,这阵法有何威能?”
师我谁方要踏步向前,却被陆天岚拦住。便听陆天岚冲应飞扬扬扬下巴道:“且慢,让他先走。”
应飞扬大嚷道:“凭什么?”
陆天岚冷道:“少废话,让你先你便先!”此阵不知藏了何等凶险,而师我谁修为精深,是他最大助力,岂能让他轻易犯险,所以自然要让应飞扬打头阵了。
应飞扬知晓时势不由人,道:“好好,我去还不成,亏你们两个还是成名百年的大妖,竟也要我这小辈打头阵。”说着,四处打量着周遭。
陆天岚被埋汰一句,面色挂不住,见他又磨磨蹭蹭,不禁怒道:“你又要做什么?”
应飞扬道:“找船啊,不然找棵大树做个筏子也行!”
陆天岚嘲笑道:“都说了是幻阵了,世间如苦海,肉身便是渡海之筏,何须再寻舟楫。”说罢袖袍一挥,一阵劲风吹起,应飞扬足下一轻,竟被吹到海面。
应飞扬心头一惊,急忙稳定心神,发现脚下虽是海波汹涌,却是如履平地。
适应过后,应飞扬开始前行,海面变得平滑如镜,将应飞扬的身影映照的清清楚楚,却并未见有丝毫凶险。
应飞扬心神微微松懈,突然发现水中的倒影已不在是他,不知何时换了一人。那人黑袍高冠,正是前不久被他所杀的黑松道人,此时双目凸出,面色惨白,脖颈还多了一道红色剑痕。
黑松道人保持着头下脚上的姿势,应飞扬走一步,他就跟着走一步。应飞扬不禁心中发毛,暗道:“这算什么,不会是冤鬼索命吧?”
心中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可黑松道人依然如影随形,应飞扬心中一狠,想起曾听人讲过,鬼也怕恶人,遇到鬼便要比他更凶更狠。随即恶声恶气道:“看什么看,你因贪念杀人,自然有果报还身,死于我剑下实属自业自消,自罪自偿,便算再来一次,我也照样杀你!”
话音一落,海面下突然剑光暴起,无数剑自下而上,皆使天地不平怒雷霆之招,将黑松道人的残像击碎。
而海面之上,却是一派风平浪静,波澜不兴,应飞扬再踏一步,却是已走到平地之上。随即松口气道:“什么苦海,也不过如此!”说着炫耀得向众妖招招手。
海面看着无边无际,但应飞扬真到了岸,发现也就是一水之隔,而对面,见应飞扬安然,师我谁也有了动作,携着杨玉环起步踏入海面。
然而,情况又有不同。
一步,潮波暗涌。两步,风急浪怒。三步,海面竟是喧嚣躁动,如沸腾般炸起无数水泡。
师我谁察觉不对,却发现自己已是身处海面中央,进退皆无路。
心生戒备,师我谁暗运妖元,但随着他妖力催动,一抹血腥自他足下晕开。
血气宛若红潮,扩散极快,转眼之间,已将海面染成一片赤红,而身处中心的师我谁,正是血的泉眼,血的源头。
见此异状,师我谁已经心头了然,此海因各人杀孽业力不同,会有不同的变化,应飞扬杀孽轻,再加上行得端走得正,此阵对他几无作用,但师我谁就不同了,七凶的凶名可是用鲜血铸就而成的,而妖世三尊之位,更是已无尽尸骨为基。
昔日的杀业,如今转作业力加身而来。师我谁摇头叹道:“半截入土了,却又要被算个总账么?也罢,那老朽就领教初祖之能。”
话音一币,师我谁向前,踏出第四步!
霎时,血海之中,人影憧憧,竟涌上无数水鬼。
水鬼面容肿胀,长臂伸张,宛若怨恨愤怒的化身,张口发出令人摄人心魂的哀嚎,要将眼前之妖拖入水中。
见此情景,师我谁又颤颤巍巍的向前迈了一步。
一步!仅仅一步!一股凶霸,强横,狂烈,暴虐之气自他足下散开,化作一股毁灭性的滔天巨浪向周遭肆虐而去。
“轰轰轰轰!”水鬼的哀嚎变成了凄厉惨叫,但惨叫声只出一半,身躯便已被巨浪轰到天上,随后轰然爆裂,化作漫天血雨纷扬而下。
见此情景,应飞扬惊得张目结舌,暗忖道:“好凶狂的力量,单以力量而论,似乎比胡不归仍要强上一筹,难怪妖世三尊之中,是他得了‘战魁座’之封号。”
另一侧陆天岚亦是击掌赞道:“好!这才有几分当年‘啸天狂狮’的气概!”
血雨纷扬,师我谁周身气劲却是凝成无形气墙,雨点虽密,却未有一滴落入他身上。但潮浪平息,血雨散尽后,水鬼竟又是无畏无惧的围上。
“何苦呢!”师我谁继续前行。每一步行进的距离,落足的间隙,都是被测量过一般的精准。无匹凶力化作狂浪,一浪接过一浪,一浪猛过一浪,无停无歇,无休无止。
天下,血雨倾盆,海上,血涛汹涌,尽是触目惊心的鲜红,若这苦海是杀业的折射,那这师我谁身上的血腥真是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难以洗净。
师我谁脚步不停,但近在咫尺的彼岸,走了多时反而感觉越来越远。而师我谁精准的步伐终于有了一瞬间的滞留。
一瞬间的滞留,便有一瞬间的破绽,一滴血雨透过气罩,落在杨玉环的脸上,晶莹如白玉的面容上立时多了一抹妖艳的胭脂红。
杨玉环被冰冷滑腻的血水滴在脸上,竟在此时悠悠醒转过来,朦胧美目微微张开,随即又瞪得圆圆的,发出一声惊惧的大叫。
血雨,血海,鬼怪,任何一个正常人家的姑娘见此情景,都应该是这反应。
而这一声尖叫,令师我谁心神一分,几滴血雨又滴在了他身上。
不过几滴雨点,滴在身上,却似有无尽业力加身,师我谁竟觉肩头一重,鼓足全力,膝盖仍然止不住的下弯。
而尸鬼似也因此振奋,趁此时机前赴后继,奔涌而出,不要命的扑在师我谁身上。不过片刻,就已在师我谁身上叠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尸山。
接着整个尸山越堆越高,开始缓缓下沉,不过多会就完全被血海吞没。连道涟漪也为留下。
眼见血海回复平静,陆天岚大叫一声:“老大!”应飞扬也担心着杨玉环,一颗心提到嗓子口。
此时,一声惊爆,激起万丈波澜,血海被雄力震得整个凹陷了一块,再看空中,已昂然立着一个霸气身影,身材魁梧,目若铜铃,张扬的须发如狮子的鬓毛,尽显不可一世的王者之威。
“这才对,这般相貌,才像是咆哮天地的狮王!”陆天岚激动道,但见那身影一手仍拦着杨玉环,一拳高高举起,击在虚空之中,
“嗤!”一声脆响,虚空中好似有一面铜镜被击碎,散落开了金色的碎片,裂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而那身影毫不迟疑的投入大洞之中。
应飞扬正吃惊,忽觉背后气息一紧,回头看去,身材干瘦矮小的师我谁竟落在他身后,呕出一口血来,以老迈虚弱的声音道:“初祖果然不凡,留阵数百年,仍有这等威力。”随即将杨玉环放在盘膝打坐。
应飞扬这才将师我谁与方才那道魁伟身影联系在一起,见着师我谁受伤呕血,应飞扬突得心想:“我若在这时一剑杀了他,既能救回杨家小姐,又能为人世除去一大隐患。”
但联想到方才那以力硬撼达摩法阵的身影,这念头方起又被掐灭,“狮虎虽伤,反而更为凶狂,何况是这啸天狂狮呢。差距太大,我毫无机会。”
另一侧,陆天岚仍震惊与师我谁方才神威,神色寥落的叹道:“这等实力,比之顶峰也不过只稍逊一筹,真不知你为何会甘居在北龙天之下。”随后又对姬瑶月道:“小丫头,只剩我们两个了,不如便一起走吧。”
姬瑶月皱皱眉道:“同为七凶,你的杀业不比狮王轻上多少,难道也打算如他方才那般,强行以力破阵?”
陆天岚摇头道:“老大他曾为七凶之首,本事在我们中自然是顶尖,这以力破阵,怕也只有他能做到。”
“那你要如何过去?”姬瑶月一脸嫌弃道。
陆天岚见她模样,便知晓这丫头是怕与他同行,被他引起的血海异象牵连。随即笑道:“老子自有办法,你若不愿同行便先行一步,老子随后跟上。”
姬瑶月也不推诿,纤细身形一拧,已落到海面之上,此时血海散去,海水回复碧澄,少女莲足踩踏在海面上,发丝飞舞,裙裾飘扬,若洛神出水,龙女凌波,竟成一幅优美典雅的图画。
应飞扬见她走得比自己还要随意,心中暗自好笑,这小妖女总是喊打喊杀,原来竟是个手上没染过一丝血的雏儿。
但随即,目光又被另一处图景吸引,但见目光尽处,陆天岚也有了动作。
陆天岚从身上掏出劫掠而来的本心镜,法力一催,它便已置于头顶,随后张开了万宝琉璃身。
宝华绽耀,佛光沛然,而陆天岚双手合十,宝相庄严,哪里还是凶名赫赫的大盗,本心镜照出他内心幻影,分明就是一个面容慈悲,坚定虔诚的菩萨。
而陆天岚踏上海面,竟是天降金雨,庄严浑厚的佛唱声自天际传来,而他每一落足,都有金莲绽放,锦鲤搭桥,简直是神佛出游的阵仗。
应飞扬见状,不禁骂道:“这佛是瞎了眼不成!”
“哈,小子你懂什么?这苦海是考教人心的,老子有佛功佛宝护持,心中再虔诚诵佛,忏悔前尘往事,骗骗一个无脑的法阵,又有何难度?”陆天岚大笑道,但一笑之间,本心镜照耀的幻象立时有了变化,陆天岚竟被照成了一个手中染血,吞咽着宝物的鹰头人。
梵唱戛然而止,金雨也飘出血腥味,陆天岚忙收敛心神,道:“妄造杀业,弟子知罪,愿皈依我佛,诵经礼佛,以销前愆,阿弥陀佛!”总算止住了变化,陆天岚不敢再起其他心思,加紧动作,最后,竟是与姬瑶月前后脚到了岸边。
陆天岚一收起法相,似是不爽自己方才念了数声佛号,又借机出谤佛之语“哈哈,佛门便是这样,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倒是一个消灾避难的好去处,莫管做了什么恶事,只要信他就能一笔勾销,难怪众生都喜欢奉佛!杀人放火后,念念佛经,老子也就成了佛者了!”
应飞扬轻嘲道:“陆大盗你方才虽然是装,但能连本心镜和这苦海都一并骗过也不是容易,可见你骨子里真有几分佛性,没准你方才的话要一语成箴,日后真归入佛门,成为高僧呢!”
陆天岚一口浓痰吐进苦海里,道:“老子出家?便是释迦老僧亲来渡我,我也只将他切碎了喂苦海的鱼。”
陆天岚又出无法无天之语,应飞扬虽不信佛,也不禁念了声“阿弥陀佛,是他说的,与我无关。”
此时整个苦海之水突然腾起,好似天地逆转,水成了天,天成了水,之后如山洪暴发从天上冲刷而下。
“得,遭报应了吧。”这是应飞扬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