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值房外的一块小小花圃前,刘功曹负手而立,正对着一株红色残花怔怔出神。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脸上不见笑意,语气也是淡淡的:“齐都头,我给你缉事番役的腰牌,可不是让你在大半夜折腾城门守卒和城中大户的。”
“就知道瞒不过刘大人。”
齐敬之朝这位年纪轻轻的功曹抱拳行了一礼:“我本不敢造次,实在是李家园子地窟奇臭那件案子还有些手尾,急需找李璜查问清楚,这才狐假虎威一回,没想到他竟离奇死了。”
闻言,刘功曹脸上就显出几分烦躁来:“本以为是件不值一提的小案子,不想才隔了三日,竟然死了人,还是个郡城富户的家主!”
“也罢,齐都头虽有打虎的勇力,到底年纪太轻、经验不足,我给你另外找个案子练手便是。”
齐敬之连忙摇头:“我这次是来销案的,李园地窟奇臭一案业已查明,这和李璜之死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刘功曹没料到还有此一说,顿时面露狐疑之色:“怎么讲?”
“正要禀告刘大人知晓,李璜新买的那处园子下头有个银窖,其中有银伥作祟,已被我除了。哦,银伥便是依附银窖的伥鬼,身上会散发银臭,阻拦外人接近。”
“至于李璜,他死前身上有股浓重的腥臊之气,与银臭迥然不同,李璜的心腹管家亦可作证,总之他的死另有凶手。”
“原来是银伥……齐都头的见识倒是广博。”
听少年说得清楚,刘功曹脸色稍霁,低头沉吟半晌,仍是摆了摆手:“李璜的事情尚未有定论,我一大早派去李家的番役和仵作还没有消息传回,咱们权且按下。若真是两件不同的案子,再结了你这件不迟。”
齐敬之便点点头:“这是应该的。只是银伥一案还有件小事不好处置,要请刘大人决断。”
“我除掉那银伥之后连夜回城,银窖里的东西分毫未动,李璜又突然暴毙,偌大的李家乱成了一团,我竟没找到时机告知此事……”
齐敬之顿了顿,忽然将手里的油纸包递了过去,话锋一转道:“这是才出锅的烧饼,正热乎着,这大清早的,刘大人先垫垫。”
年轻功曹横了少年一眼,略作犹豫还是将油纸包接下,嘴里似夸赞又似讽刺地说道:“财帛动人心啊,齐都头年纪轻轻,对官场上分润好处的规矩倒是熟稔得紧。”
齐敬之却摇了摇头:“不是官场规矩,是《大齐律》。”
“嗯?”刘功曹明显有些意外。
齐敬之当即轻咳一声,背诵道:“按照《大齐律》,若于官私地内,掘得埋藏之物者,并听收用。若有古器、钟鼎、符印等异常之物,限三十日送官。违者,杖八十,其物入官。”
“是有这一条。”刘功曹见这少年把《大齐律》都搬出来了,便知道自己先前会错了意。
他当即收敛表情,不咸不淡地说道:“律条说的清楚,那园子既然已被李家买下,之后在里头挖出的东西,只要不是异常之物,便归李家所有。你让李家自行报官便是,哪里还需要本官决断?”
齐敬之嘴角噙着微笑,听罢立刻摇头:“大人说笑了,这件事一旦见了官,李家不死也要脱层皮。按照刚才这条,最后多半是这样的……”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于老城隍审案时的威严语气说道:“李家隐瞒异常之物不报,合该依律严惩!那银窖中的财货早被李家暗中运走大半,更要依律追缴!”
“什么?李家竟如此贪婪顽固,胆敢无视国法、藏匿不交?来啊,立刻查没其产业家资,以充府库!”
见齐敬之说的如此直白,谈及的手段更是粗暴狠辣,刘功曹怫然不悦:“真是荒唐!你师孟夫子就是这么教你的?郡县诸公皆是清廉自守之人,岂会如此明目张胆、横行不法?”
他顿了顿,语气略有缓和:“即便其中真有一两个害群之马,想要借机盘剥李家,那也是地方衙门的事情。这些话,齐都头跟本官可说不着!”
“怎么会说不着?”
齐敬之收起笑容,正色道:“刚才这条,只适用于李家自己发现银窖的情形,若是被我这样的外人发现了……按律,他人地内得者,与地主中分之。换句话说,银窖里的东西,理应有我一半!”
“然而齐某之所以会去李家的园子,乃是以怀德郡镇魔都尉麾下缉事番役的身份去查案的,也即是说,我这一半理应归属都尉官署所有!”
齐敬之这番话说得有些绕,其中意思却是清楚分明。
刘功曹静静听完,脸上早就没了怒容,却也没有喜色,反倒是眉头紧缩。
他深深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语气颇为复杂:“你兜了这么大的圈子,是想让镇魔都尉官署出面给李家撑腰?那李家也不是小门小户,李璜在郡县皆有些根基,哪里用得着……”
见刘功曹话未说完就住口不言,齐敬之便知这郡城里官吏的行事做派与自己猜测的一般无二。
他轻笑道:“是啊,若是李璜这个当家人还在,自然没有大碍,可如今李璜死了,李家又乱作一团,眼见得就是一块顶好的肥肉。嘿,灭门的郡守、破家的县令,岂是一句空话?”
“与其便宜了那些贪酷不法的官吏,还不如咱们依律办事,拿了应得的那一半。镇魔都尉官署的各位大人为百姓出生入死,何其辛劳?有这等清白银子为何不取?”
刘功曹眉毛一挑,明显意动,却依旧有些迟疑:“你有报效之心是好的,这事情也不难办,只不过镇魔院一系向来超脱,如非必要绝不掺和朝堂和地方之事,咱们都尉官署没必要跟郡县官员们交恶,强分这块烫嘴的肥肉。”
齐敬之又是摇头:“咱们分明是依律行事,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有都尉官署看着,郡县那边儿无论怎么想,也只能跟着一起守法,起码吃相不会太难看。”
“如此一来,李家得到保全,自然心怀感激,官署上下得了实惠,也必定人人都念大人的好。至于坏处,嘿,不过是得罪几個郡县流官而已,既然镇魔院向来超脱,想来也算不得什么。”
年轻功曹登时被少年气乐了:“你上嘴唇碰下嘴唇,说得倒是轻巧,不过是得罪几个流官?还而已?你且跟我说说,在这件事上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那银窖里既然有银伥守着,其中银子的数目必不会少。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放在眼前都不动心,就只是为了交一个漂漂亮亮的投名状?”
齐敬之突然正色躬身,向刘功曹深施一礼,沉声道:“那银伥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娃,被亲爹剜了双目之后百般折磨,最后活埋在银窖之中……”
“她在银窖里苦守了不知多少岁月,虽不是出自本心,我却不想把这些浸透了血泪的银子便宜几个黑心的狗官!”
“镇魔院的诸位大人为百姓降妖除魔、流血流汗,把这银子拿去贴补家用也好,抚恤烈士遗属也罢,便是多招些人手、多发些悬赏,让这世上少几个无辜亡魂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