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句容不平静。
衙役辛苦,踩着星光便奔赴各地。这也就是养廉银收了人心,否则,没几个衙役会“加班”办事。
八位钻了被窝的耆老被喊了出来,到了县衙说话,孝顺子孙想在县衙门外候着,也被请了进去。
顾正臣拿着衙门的矿藏分布图,询问耆老最近一些年是否有新发现的矿藏。
县衙的这份矿藏分布图编于洪武二年,至今已有四年,有些矿藏并没有及时加注,而耆老对民间消息掌握较多。
耆老确实提供了一些新出现的矿藏,比如铁矿、煤矿、铜矿、石灰矿,煤矿、石灰矿这些要么就在人家旁边,要么就在山脚下,只有两处深入山里,但这里有猎户时常前往,山中还有人家,没听闻出过什么事。
“近几年,山林之中,可有怪异之事?”
顾正臣卷起图纸。
耆老周祥想起一件事,拐杖动了动,嗓音苍老地说:“太爷,两年前砚山岭出现过一起阴兵过道,算不算怪事?”
“阴兵过道?”
顾正臣凝眸。
周祥点了点头,回忆道:“记得是洪武四年元宵,砚山岭里的十几户百姓出山,至山外镇上过了个热闹元宵,夜间回去的时候,突然遇到了阴兵过道。据他们说,有四百余阴兵戴着黑色的帽子,提着幽兰色的灯笼,一队队的人被绳索挂着,安静如鬼魅,从西向东而去。”
另一位耆老黄固连连点头,附和道:“这件事我也听闻过,当时轰动一时。”
“四百余人?”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
失踪的矿工加上转移看护矿工的人,加起来至少有四百人!
洪武四年元宵,这个时间节点与武城山账册改变、大量调离矿工的时间接近。
难道说,当年的阴兵过道,其实是矿工转移?
砚山岭,位于空青山西南方向,这也与空青山的山洞关联起来。
顾正臣拿出句容山川图,看着砚山岭的位置,当即喊来杨亮吩咐:“明日一早,所有衙役前往砚山岭。”
杨亮答应。
顾正臣笑呵呵地送走了耆老与耆老一家人,然后坐回二堂,安静地等待着。
一个时辰后,姚镇、王良、赵海楼进入二堂。
赵海楼对顾正臣禀告:“耆老离开之后不久,郭家派人接触了其中两位耆老,之后返回郭家后,再无动静。”
“我见郭六家有不少鸽子,这郭典家中就没人放鸽子?”
顾正臣喝着茶问。
赵海楼摇头,王良严肃地说:“我们的人分散在各处,若真有鸽子飞出,应不会看不到,今夜星光并不算暗。”
顾正臣将茶碗放在一旁,摊开舆图看着:“如此说来,砚山岭不是他们的死穴。当年的阴兵过道,定是他们在转移矿工,若这一点坐实,那这一批人此时应该尚在句容,否则他们不需要经过砚山岭。这里应该有些事是我们疏忽了的,将卷宗拿出来,我要挨个查看。”
“顾先生,自十八日晚出山,至当下已是两天两夜,你不是在路途之上,就是在审案、翻阅卷宗,不曾好好休息一次,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赵海楼阻拦。
顾正臣揉了揉酸涩的肩膀,淡然一笑:“在清真观不是睡了会,莫要劝说,我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我忽视了,找到这样东西,便可结案。”
王良、赵海楼看着搏命架势的顾正臣,有些敬佩,也有些无奈。
敬佩的是此人虽是文官,但意志力之强,不是寻常人可比。无奈的是两人是粗人,无法帮助更多。
一头扎入卷宗之中,顾正臣重新梳理着整个案件,将每个场景具象化,串联起来,推演着当时的情景。
受益于诸多供词、账册与物证,整个事情的脉络已十分清晰。可即使如此,顾正臣依旧充满疑惑,总感觉错漏了什么。
彻夜未眠。
顾正臣依旧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奔赴各地的衙役纷纷返回,除了带回来阴兵过道、山中虎害等消息外,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疲倦的顾正臣换了便服,洗了把脸,带张培走出县衙。
经过桥,不远处就是热闹的菜市街。
屠夫支开肉铺,厚沉的大刀锋芒地切开肉。农夫坐在地上,指着新鲜的菠菜叫卖。
老奶奶提着一篮子鸡蛋,身旁还有个小女孩在低声吆喝。
农夫商贩沿街摆摊,热闹得紧。
顾正臣看着烟火气的街,偏头看了一眼张培:“明日一早赵海楼、王良等人就要回金陵了,他们来句容一趟,为我办了诸多事,来回奔波,我因为公务事没认真招待过,今日不妨多买点菜与肉,好好招待一番。”
张培脸上浮现出笑意:“我还以为老爷沉入案件里出不来了,这几日当真令人担忧。”
顾正臣无奈地摇了摇头:“兴许是我太着急,只想着限期破案,好给陛下一个交代,不辜负皇恩。现在看来,只能将此案暂结,上书说明其中疑点,希望可以争取一些时间。”
张培见顾正臣叹息,也清楚皇帝未必会给顾正臣这个时间。
买菜,买肉。
顾正臣走向一个农夫,俯身看着一个大冬瓜问:“这冬瓜什么价?”
农夫伸出一只手,张开四指:“这冬瓜足有十二斤,只要四文钱。”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两枚铜钱,皆是折三钱,递给农夫。
农夫收起钱看了看,解开腰间的钱袋子,取出四枚铜钱递给顾正臣。
顾正臣掂了掂手中的四枚铜钱,眉头微皱:“找两文钱,缘何找给四文,我可不想占你便宜。”
农夫见顾正臣年轻,又是个实在的,不由笑道:“一看公子很少买菜吧,这铜钱,两个铜板才值一文,四个铜板折两文,没错。”
“怎么会?”
顾正臣不相信,洪武通宝可没贬值过。
哪怕是日后发行了大明宝钞,宝钞都已经掉价到可以当厕纸的地步,洪武通宝依旧坚挺。
顾正臣手指一动,将手中的铜钱翻开,当看到“太平通宝”时顿时打了个激灵,抬起头看向农夫,沉声说:“这是宋钱!”
“没错。”
农夫坦然。
顾正臣皱眉:“现在是大明王朝!”
农夫笑道:“这更没错。”
顾正臣拿起一枚铜钱,疑惑地说:“你用宋朝的钱,买大明的东西,这合适吗?”
农夫指了指左右小贩:“大家多是如此,只不过宋钱老旧,只能两文折一文计,铜钱哪里还分什么朝代……”
顾正臣顾不得冬瓜,找一旁人问了问,果然,不少人手中都有宋钱。
“回县衙!”
顾正臣没放过冬瓜,让张培抱了回去。
顾诚与孙十八匆匆进入二堂,顾诚围巾都没解开,擦了擦湿漉漉的手:“老爷找我们?”
顾正臣拿起一枚枚太平通宝,看向顾诚与孙十八:“家里的花销你们二人在管,到句容之后,可也遇到过宋钱?”
顾诚见是此事,笑道:“太爷,这不是寻常之事,缘何问这个?咱们大明朝,钱币分两种,一为制钱,即朝廷打造的洪武通宝。二为旧钱,如唐钱、宋钱。二钱并用,民间不少百姓会使用旧钱,商户也都收。”
顾正臣总算是明白过来。
虽然不能用前朝的剑斩当朝的官,但还是可以用前朝的钱买当朝的东西。
宋代时期,也流通着唐代的铜钱。
这样来看,明代流通唐钱、宋钱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铜钱不像是纸币,换个政权,必须不承认上一个政权的纸币,以彰显新政权的唯一性。唐钱流通在宋代,宋钱流通在明代,是因为铜钱里含铜,本身是存在价值的。
老朱为了铸造洪武通宝,少不了收回旧钱重铸,这些旧钱里,就有大量宋钱,而这种没有限制期限的收回,本身就承认了旧钱的价值。
民间旧钱、制钱一起用,也就不奇怪了,毕竟开国才六年,老朱铸钱数量有限,如果只靠着洪武通宝过日子,恐怕民间钱荒到只能回归以物易物了。
顾正臣看着桌上的四枚宋钱,手指翻动,又添了两枚宋钱,都是太平通宝,不同的是,有些宋钱颇显老旧,有些宋钱还有点点锈迹。
“张培,我记得你说过,这一枚铜钱是在武城山矿山里找到的。”
顾正臣伸手指向一枚铜钱。
张培点头:“是的,就在一处石灰坑外。”
顾正臣指向另一枚铜钱:“这是韩强等人在清空山的山洞了找到的。”
张培点头,这一点韩强说得很清楚。
顾正臣盯着六枚铜钱,沉思良久,微微抬起眉头,目光有些凌厉:“不会吧!”
“老爷,什么不会?”
顾诚有些疑惑。
顾正臣拿过来句容矿藏分布图,目光扫向武城山、空青山、砚山岭,随之看向了砚山岭不远的大卓山。
大卓山一侧,标注着几个小字:
官地铜矿,禁民入山。
顾正臣豁然站了起来,目光再一次看向桌子上的铜钱,在顾诚那找来一文洪武通宝对比,发现太平通宝不仅薄,而且轻,铜钱铸造的质量也颇为劣质。
这些问题,顾正臣原以为是年月久远锈蚀所致,现在看来,这宋钱太平通宝的问题绝不是锈蚀带来的,而是铸造技术不过关!
“这是私铸钱币!郭家人好大的胆子!”
顾正臣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一拳砸在了桌案之上,铜钱微微震起。